霁兰坐在去南苑的车里,一直都像在做梦,这两天的事真的就像在做梦。昨日,内务府给她这派来个官女子并一个精细嬷嬷,几个水上嬷嬷和灯火嬷嬷。西围房那不再是她一个了,有了人气,她倒不自在了。
没进紫围子前,她跟前也有人侍候,想着素妞和奶嬷嬷张氏,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好,应该是好的,可能是在额捏跟前侍候着。只是进了紫围子,她已经开始在适应侍候人,如今突然有人来侍候她,霁兰就觉得好像她辛苦绣了几个月的花样,眼瞅子要绣好了,结果被人一剪子给剪掉,她的心血算白费了。
只是这事到底不是剪坏了花样子,那是官女子都盼着的事。霁兰要是说惋惜痛心,也知道对不起玄烨,是大不敬。
“南苑怕是快要到了,霁姑娘。”盘腿坐在车垫子上的青青笑着道。
霁兰低头看了眼青青,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笑容温婉,模样俏丽,论年纪、论在宫里的年限都是应该让自己称呼声“姑姑”的,现在却坐在车垫子上侍候自己,总有点不习惯。
“你来过南苑?”霁兰低低地问。
青青倒是很大方:“嗯,前面孝昭皇后在的时候,跟着一道来过。”
侍候过孝昭皇后的人,霁兰多看了两眼,青青是跟别的官女子不太同,说话透着些书卷气:“‘青青’是取自‘瞻彼淇奥,绿竹青青’吧。”
“是,这是奴才阿玛给奴才取的名字。”青青提到了自己的阿玛,眼神闪烁了下。
霁兰点了点头,这两****渐渐习惯别人对她自称“奴才”了:“你阿玛是……”
青青坦然地道:“奴才阿玛前两年才外放了浙江布政使。”
霁兰没有再问,知道青青是正白旗旗鼓佐领下。虽说是算在了满洲旗下,却还是汉人。跟着石涛师傅读书,也知道汉人讲究避讳的。霁兰不知道的是青青的母亲文氏就是玄烨的乳母。
车子停了,青青挑起车帘露了条缝,张望了下:“到了。”却并不侍候霁兰下车,等着外面跟着的嬷嬷们清好了场,才动。
霁兰看着青青的样,知道青青怕是比塔娜的经验还老道些:“你在紫围子里多少年了?”
“算算也有十年了吧。奴才头里侍候孝昭皇后,后来孝昭皇后薨殂,奴才也没分到别的宫去侍候别的主子,一直就在坤宁宫里。奴才还以为,就这样给人忘了,一直要待在坤宁宫了,没曾想前儿个,内务府说把我拨到姑娘这了。”
霁兰的心里又动了下,前天,前天听说主子从慈宁宫回来,就又病倒了。居然还惦记着自己。霁兰的眼睛红了,自己不过是草芥之命,却让主子这么惦记着。着火了怕吓倒自己,连边上东围子的贵主子也没有告诉,就告诉了自己。再远的,自己这条命也是主子救的,主子要自己什么,那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还有这大的恩情就是死了也无以为报。
青青看了眼神情恍惚定定发呆的霁兰,猜到霁兰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像天一样纯净的水晶玻璃人,日后若是能一直得着主子的宠爱还好,若是只不过是两天的新鲜劲,怕在这紫围子里没几天就谢了。
青青有些不忍,笑着道:“姑娘,掀开点车窗帘子看看外面的景色,这里不是紫围子,规矩都松了。”
霁兰依言小心地掀开了点帘子,看出去,因是冬日,有些萧瑟,枯黄的草在风里摇摆着。
“春日里来才叫好看。那时草是绿的,花是红的,鸟也叫的欢,不像现在,看着全是黄黄的,宫门口那些树,全是光秃秃的,一点也不好看。除非下了雪,那才叫好看,去水泽子那,还能看到天鹅呢。”青青抱怨着。
霁兰笑了下,进了紫围子大半年了,头一回再看到外面的景致,霁兰还是新鲜的。
青青也在扒着车帘子看:“姑娘,东面那条河就是凉水河,西面的是小龙河,上面那座桥还是明朝修的,咱们刚才就从那过来的。”
车外的嬷嬷打了个暗号,青青挑起了车帘子,把车里的踏凳递给了外面的嬷嬷,自己先跳出去,再扶着霁兰下了车坐上了暖轿,抬着往东宫的后面走。
南宛这,共有两处行宫,这回玄烨来住的是顺治十五年时修缮的明朝看守南苑太监所居的屋子,称为“旧衙门行宫”,简称“旧宫”。因位于南苑东部,故又称“东宫”。南苑的西面自然还有个“西宫”。
等进了宫里,霁兰坐在暖轿里,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下了轿,迎面就是“珍卉含葩而笑露,虬枝接叶而吟风”的一株老梅,上面几朵黄色娇艳的腊梅在寒风里抖着开放,散发着缕缕馨香。
霁兰摸着腊梅的树枝,想着林逋的诗,随口念了出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你读过书?”玄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霁兰慌得跪了下来:“奴才不知道主子来了,接驾来迟。”
玄烨看了眼腊梅,俯下身轻轻扶起了霁兰:“是我让他们别说的。刚才你站着这腊梅下,说不出的好景来,若说了反倒扫了兴。这里不是家里,不用那么拘得紧。”
“家”霁兰的心跳了下,太监官女子们说“紫围子”,主子说“家”,那她呢?
玄烨只站了会儿,就走了。霁兰换过了衣裳,听青青说来,玄烨是带着太子去打猎了。霁兰知道青青是好意,怕她多想,只是她怎么可能不多想。窗户都在了眼前,捅一下就破的窗户纸,能不破么。
到了南苑,天色就开始暗了,怕是要下雪了,青青兴奋着,说这下了雪,南苑的景致会有多好。霁兰也有几分兴致,不再去想窗户纸的事,瞅着天色就盼着下雪。
到了下午,真就开始飘雪了,才些零散的,再接着就成片了。没了管束的霁兰跟青青商量着怎么赏雪。玄烨却派人来传话了,让霁兰去宫门口。
青青一边给霁兰换着衣裳,一边说着:“姑娘,别慌,奴才跟嬷嬷们都会跟着,不会有事的。前面孝昭皇后,主子也这样让准备着,就是孝昭皇后坐着车兜一圈,连马也不给骑。”
霁兰点着头,跟着前面来引路的乾清宫那的小太监往前走。到了宫门口,那只有玄烨和内侍。霁兰跪下行礼,肚子里想问要去做什么,嘴上却不敢问。
玄烨看人拉过了马:“你骑过马吗?”
霁兰看了眼马:“回主子的话,骑过。奴才家里教过奴才骑马。”
玄烨笑了:“你家里看来教了你不少,读书识字,还会骑马。国文(清把满文称为‘国文’)会读会写吗?”
霁兰低着头:“回主子的话,奴才会的。”
“你阿玛是哪位?”玄烨随口问着,理着马的鬃毛。
“奴才阿玛是内管领。”
玄烨拍了下马脖颈:“怪不得,你们内管领家的女子是要比别家多学点。既然你会骑马,就骑一匹。”小太监忙去又牵过来一匹枣红马来。
玄烨翻身上马,看了眼霁兰:“你阿玛是内管领的哪位?”
霁兰踩着小太监的背往上上马:“奴才阿玛是阿布鼐。”
玄烨拉着马缰绳的手顿了下,怎么会是他?算了,以后再告诉吧,别坏了今天的兴致。
霁兰想问自己的阿玛现在怎么样,却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紫围子里的人是不能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主子对自己处处照顾,这个例也是不能破。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想必家里都是好的。
出了宫门,外面的雪不大不小飘着,南苑的景致越发好起来。这南苑从元时起就是皇家苑囿,凭着永定河故道,形成大片湖泊沼泽,草木繁茂,飞鸟禽兽麋鹿聚集。元代称为“下马飞放泊”。意思就是骑上马,一会儿可以飞鹰放狗的海子处。明代是的燕京十景中的“南囿秋风”。
前面有人开道,玄烨和霁兰给护在了中间。只是霁兰觉得她是跟着玄烨走,马没有跑起来,霁兰稳稳地骑在马上。
骑了阵,玄烨便纵马飞奔起来,护从的侍卫内侍都跟着加快了速度。霁兰不敢不骑快点,也挥鞭打了下马,没给落了下来。
玄烨回头偷眼瞧了下霁兰,悄悄抿嘴乐了下,又用马剌踢了下马肚子,座下的马又跑快了几分。霁兰以前没骑过这么快,可今儿个她不敢落下,咬了下牙,也跟了上去。
这么着骑了阵,玄烨不时催马快点。霁兰就跟上来些,小脸已经给吓得跟雪一样白,又因为催着马跑,脸上又像梅一样艳了。
玄烨爱煞了,却也知道再骑快了怕是霁兰要摔下马了。一个女子能跟着这么骑,不容易了。眼瞅着也要到晾鹰台了,便缓缓地勒住了马。
霁兰也跟着勒住了马,让马慢慢地跑即而走了。只是这心却越跳越快,人越来越软,手脚冰凉。等看着玄烨下了马,明知道要下马,却使不出半点劲来。霁兰一闭眼一咬牙,从马上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