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时我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释怀。他竟然有这样的决心!我说:“那要看你的家人是不是答应啊。不过我答应你,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拉过他的手臂,从肩膀之上拥抱他,并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说:“我以后一定回来看你,不让这次变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有一首老歌里好像有一句歌词“往事如风”什么的。可是风也是有区别的。有的风过了无痕,什么都没有留下;有的风过卷无痕,虽然把原本浮于表面的一切都带走,却留下永久的刻痕。
往事是如此的清晰。我本来以为22岁的自己已经老了,老到忘记了太多事情。看来我的某一部分还很年轻,年轻到无法轻易忘记。
往事有时是黑色的泥沼,有时是甜美甘醇的红酒……它总是撕扯着现实的思绪,在当事人的脑海里攻城略地。
我终于从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的往事的中努力挣脱出来。
眼前,是一扇厚重的木门。门内,就是那个当年义无反顾地跟我远走天涯的少年。
我闭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我轻轻地敲响卧室的门,没有回应。“笃笃!”我再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回应。无奈,我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开了。
还好门没有锁。房间里果然没有开灯。走廊的灯光沿着打开的门缝,投射出一条倒三角的光影。照亮了一片地板,闪着幽深的暗红的光。
房间很大,我对它的内部结构布局了如指掌:左边有一张Kingsize的大床,床头和床脚的两个墙角都有一盏落地台灯;床跟落地窗之间,有两张法国进口的单人布艺沙发,沙发之间是一张意大利进口的玻璃台几;台几的后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实木书报架……
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一扫,就找到了玉公子的所在。他还穿着之前的衣服,后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我看不到他的脸。衣服湿哒哒地黏在他的身上。
“玉公子?”我轻声呼唤,他没有回应。
“小玉?”鬼使神差地,我叫出了这个名字。他的肩膀似乎微微一颤。
这个名字自从玉公子十五岁以后就再没有叫过。他禁止我那样叫他。或许是那时的玉公子有点逆反,我就改称呼他为玉公子。刚开始他对玉公子这个称呼也很不满意。我解释说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玉树兰芝般出众的外表。结果,自然是名字被欣然接受。后来甚至他的父母、爷爷奶奶都都跟着叫他玉公子。
“小玉。”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刚刚回想了太多过去的事,以至于脑子里全是他小时候的名字。
玉公子的肩膀再次更加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抬头的功夫,额上已经尽是刚刚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我的心就像被什么钝器戳中,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可是更让我难受的是他眼中一片的一片迷茫。是的,他的眼中不是因为身体不适带来的痛苦,而是一片空洞洞的迷惘。
那样的眼神,我曾经见过。那时我十一岁的夏天,对自己的努力产生了的怀疑,在镜子中看到的眼神。他是对什么失望了么?难道是对我?
我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臂,触手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我抓起床上的毛毯,一下把他包裹起来,抱他上床,拉被子盖好。玉公子的身高已经与我差不多,可是体重一直偏轻。现在,我还是能够轻松地抱起他。
“怎么样?胃痛了?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我自责,真想能替代他承担这些痛苦。
自从刚去美国时发生那件事以后,玉公子就落下了这个病根。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为了不让玉公子再受罪,摸出规律并深刻地记住了这条铁律——晚上七点之前一定要吃晚饭。那时,我还专门把这条注意事项跟玉公子身边的人一一交代清楚。可是……
他背向着我,原本高挑的身子蜷在一起,就像煮熟的虾子。
“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一定注意!”
“呵呵,”玉公子喘着气:“你现在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咳咳......”
“小玉......”我鼻子酸酸的。
玉公子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闭嘴!......不许你......叫那个名字么?不许叫……”闷哼的声音截断自己的话尾。
“好。不叫就不叫。”我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玉公子的后背来平复他的喘息:“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点儿。”
他不耐烦地蹙起眉心。
我柔声解释:“我没忘记你那时根本吃不下东西。不过你现在长大了,体质也会强韧些。或许可以吃点什么。不过先吃点胃药压一压。”我一边说,一边从靠窗角柜的第三个抽屉拿出医药箱,并从其中拿出一个药瓶。
我总比玉公子更熟悉他家里的东西摆放。就比如药箱,玉公子从来都只能跟他捉迷藏,我却总能一下子把它拿出来,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法师一样。
我又随手打开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整个房间立即就被温暖的光线充满。
“吃吧。这个没有副作用的。”我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手凑近他的嘴巴。除了爷爷,大概只有我有办法让玉公子乖乖吃药了。
可是今天的玉公子注定不会配合我。他看着我手里的药丸,眉心皱成一团,大大的眼睛射出两道敌视的光。“不吃,会恶心。我没有吐你不甘心是吧?”
我举起手:“我保证,这次你绝对不会吐。”
我的表情沉稳坚定。他的满心狐疑转变成半信半疑。
我趁热打铁:“你乖乖吃药,我就带你去你一直想去的木轨老式过山车。”
玉公子纠结了一会儿,从我的掌心捡起那两颗药丸,就着我手中的温水喝了下去。吞下药丸后,脸上是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
“药丸而已,哪就那么苦了。夸张!”
我故作轻松,轻轻拉过他的手腕,伸出自己的食指中指比量了一下位置,在他掌腕横纹的往上大概两寸左右的位置,稍稍用力压了一下。“有没有酸胀的感觉?”
玉公子不知道我搞什么名堂,点点头。然后,我就在那个会引起酸胀的点不停按压起来。他的眉心渐渐展开,眼中的敌意也被好奇取代。我想我学的江湖偏方起到了效果。
我笑笑,轻声说:“这是内关穴。按压可以抑制呕吐的。我去弄点吃的,咱们一起吃。”
“不用!我吃不下。”玉公子把头扭向一边。
我把他的头扳回来,说:“我保证,你能舒舒服服地吃下。就像刚刚一样,你乖乖吃饭,我就带你去你一直想去的海底酒店吃你最喜欢吃的那种海鲜。”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既喜欢撒娇,又容易哄好的孩子。
“那——我去洗个澡,身上黏乎乎的难受死了。”玉公子软着身子开始往床下蹭。
“吃完东西,看看情况再说。你先躺会。”我按倒玉公子,帮他拉上被子,掖好被角。
我轻车熟路地进了厨房,熬上养胃的软粥,又利用煮粥的时间拌了几个下粥的小菜。我手上的声音很轻,就连住在厨房最近的佣人房里的人也没有惊动。
半小时后,我端着粥和小菜回到卧室旁的茶点间。那里有套不大的餐桌椅。
“怎样了?好些了么?”我走进卧室。
玉公子正靠床头坐着,用毛毯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他的脸了略有血色。“嗯?嗯。”他说。
“那来吧。”我伸手准备拉他起来。
玉公子盯着我的手看了半天,冷哼了一声:“我在房间里吃。”
有些事情,我没有什么原则,有些事情我却很固执地坚持,虽然在别人眼里肯呢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说:“不行。有味道,会影响睡眠。”
“开窗就好了。”他不服气。
“外面在下雨、打雷。开窗声音会很响。”
拗不过也说不过,玉公子终于哼哼唧唧地挪下床。正准备把毯子扔下,我说:“披着吧,免得着凉。”于是乖乖地裹着毯子,一步一拖地蹭到茶点间。
我盛了小半碗粥递给他:“先试试,慢点。”
表情很自信,语气却泄了我的底。玉公子鼻子发出一声冷哼。他冷哼的同时眼中狠狠地飞出两把眼刀子,剜了我两刀。我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保证能吃的么?现在没自信了?
热粥是消灭湿冷、饥饿的最佳武器。腾腾的热气看着就令人心生温暖,软糯的香气不仅会温柔地包裹胃,也会温柔地拥抱左胸那个柔软的位置。
玉公子开始优雅地小口、小口地喝粥,就着小菜,很快就吃了半碗。热粥下肚,他的脸色好转了不少,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额头看起来亮晶晶的,两缕发丝粘在上面,很好看。
可是我又有点紧张:“出了这么多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拿起面巾纸帮他擦掉额角的汗珠。再不擦掉,它准会滚到他的粥碗里。
“热的。少见多怪!”玉公子又翻白眼。
能翻白眼就是说他已经有精神了。我说:“那就好。不许扔掉毯子。”
玉公子又翻了个白眼。然后他一动不动地喊我:“眼睫毛翻到眼睛里了。”
我哭笑不得,忙凑过来驾轻就熟地帮他整理他的双眼皮和眼睫毛。一边整理一边无奈地说:“哎!这大眼睛、长睫毛美则美矣,就是太容易在翻白眼的过程中出bug了。看来凡事都难达到完美。”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玉公子正准备再翻一个白眼,就被我一声清咳挡了回去。于是伸手接过我续上的粥继续津津有味地喝。一会儿的功夫,我们风卷残云地消灭了餐桌上的全部食物。
我又在玉公子的手腕处按压了一会儿。玉公子满足地摸摸鼓起的肚子,施施然地往卧室走。毛毯大半依旧拖在地上,就像美人的巨大拖裙。
“等二十分钟再洗澡。”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吩咐道。背后传来玉公子的冷哼。我的嘴角浮起微笑。我知道,他越这样,就代表越会乖乖地听我的话。
我平日一个人住,生活自理能力自然很强。当初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不管多忙,也都是我负责打理所有的家务。至于玉公子,所谓的外出历练根本就是在历练我的工作量加倍后是不是能游刃有余而已。
每个卧室都有独立卫生间。我专用卧室的卫生间里面,洗漱用品、毛巾、浴袍,换洗衣物等等应有尽有,跟在自己家里相比,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洗漱完成,我回到玉公子的卧室。长长的宽幅落地窗帘完完整整地把夜色和上帝坏心情的发泄挡在外面。暖暖的灯光让房间的每个角落看上都那么柔和。
风雨已经减弱不少,加上窗户的隔音效果好,房间里已经基本听不出外面的风雨声,房间里萦绕的事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需要帮忙么?不会晕倒吧?别滑倒了!”我拍拍浴室的磨砂玻璃门。
“不用!你好烦!”门里传出玉公子恶狠狠的声音。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烦的。可是我就是不放心啊。
我坐在靠窗的圈椅里翻看着案头随意扔着的一本杂志。杂志目录里面的一个标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二十一世纪的黑科技。
正欲打开详看时,就看见玉公子热气腾腾地裹着睡袍,从浴室一步一晃地踱了出来,脸红扑扑的。
“外面雨也停了,风也住了,更不会雷电交加了。”我合上书,起身:“你早点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晚安。”
玉公子的眼睛顿时瞪圆:“我原谅你了么?做碗粥就想将功赎罪了?”
我立马满脸赔笑,入戏配合出一副很谦卑的样子:“不是还有过山车和海底餐厅么?还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把。”
“先反省我听听。知道你都错哪了么?”
果然是我最害怕的自我反省环节。每到这个环节,我就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不过毕竟经验是能弥补智商的。我现在已经越来越熟练地处理棘手的情况了。
“首先就是为了帮您老泡妞,疏忽了您老进餐的时间啊。我错了。下次不会了!”我态度很诚恳地认错。加重语气情调为了他。
他的眉心似乎皱了一下:“其次呢?”
“没有其次。”
“然后呢?”玉公子露出怒其不争的表情。
“还漏了哪项,您老帮我补充。您老知道我领悟力很差的,需要提示。只要您告诉我,我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举起右手以示态度庄严,眼中冒着极尽谦卑的火光看着玉公子。这是得到谅解的利器。而且言多必失,所以不可能有其次和然后。
果然,正准备冒火的玉公子气场和缓下来。
玉公子迅速爬上床,围着被子端坐,做老僧入定状。或许是刚刚被淋浴热水的蒸汽洗礼过,一双眸子水润润、亮晶晶的。他故意沉着声音说:“当然不止这一项。”
啪嗒!
一颗豆大的水珠从他的额发上稳稳地占领他的高挺秀气的鼻尖。猝不及防的玉公子还没有来得及调整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就变成斗鸡眼的状态。
“呵呵呵……”我忍俊不禁。一路小跑着去浴室拿了条擦头发的大毛巾,在玉公子爆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细心温柔地给他擦头发。
毛发的确是哺乳动物身体上的特殊存在。几乎没有那个不喜欢被人顺毛。人类作为哺乳动物的一员,也没能免俗。
随着我的手指和柔软的毛巾在他的头上来回摩擦,他露出渐渐满足的表情。等到头发几近完全擦干的时候,他眼中的虚张声势的冷厉已经转化为一江春水。在我用电吹风以专业的手法把它完全吹干后,玉公子的眼中已经是春回大地,万紫千红的欢畅。
我放下电吹风,忍着笑,轻声说:“洗耳恭听。”
“啊?”玉公子还没缓过神,他讶异地瞟了我一眼,两秒钟后才明白我这是在接之前的话茬。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兴师问罪的气氛了!
“啊——咳咳”玉公子轻咳两声,快速组织自己的语言,声音有点敷衍。
他说:“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你除了忘记我吃饭的时间,还没有注意到——那会儿雷电交加的。你别否认啊,你本来是没打算住家里陪我的。在车上,雷打得那么响,你都没有注意。”他冷哼了一声:“最最让我生气的是,你把我忽视到这么彻底的原因,居然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说着说着,他好像完全忘记了那是他想要追求的女人,是他要求我给他出主意,并陪着执行计划的。
人类就是这样的动物,他若是想要跟你讲理的时候,那么真理是存在的,对错是分明的,道理是说得通的;他如不想跟你讲理的时候,则真理是虚无的,对错是模糊的,道理是拿来逗乐子的。
玉公子就是这样泾渭分明的人。我知道现在他的道理就是不太容易讲的。我心里后悔刚才干嘛把已经翻过去的一页又翻回来。其实我刚刚是担心他秋后算账算的更狠。哎!
所以,房间里的气氛又改变了。
所以,气氛是靠人创造的。说着说着,紧张的气氛就来了。别管是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可我能感觉到他确是是生气了。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应该怎样回答才能让他服服帖帖地乖乖睡觉。一句不慎,今晚怕是谁都别想睡了。
玉公子展开快攻,语速愈来愈快,说话越来愈大声,他说:“你——问都不问就知道G大厦的位置,还知道它周边的路况。你说这都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别人!”
我有点开心。这才是我最最熟悉的玉公子。对付他,我是很有章法的。我的眼神带着些委屈看向他,慢慢地说:“我当然是因为关心你啊。”
把语速放慢,是为了调整我们两人对话的节奏。控制了节奏,就控制了主动权。这是我在体育赛事里面体会到的。
我的语气极尽温柔,极尽安抚的功效。我说:“你最近关注那个女人,我怕你吃亏,就作了点调查。你知道,我做事很一向专注,那时在集中精力帮你找接那个女孩子的车子,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和雷电。”我坦然地看着玉公子,故意咬重“帮你”两个字。
玉公子的神色开始松软,我再接再厉说:“下次我记得了,即使是您老的事,我也不能百分之百认真地做。您看这样还行么?”
“什么?”他有点困惑地看着我,被我绕晕了。
“我最近关注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关心你,所以就知道啊。”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不管怎么说,你要说做到。”
“好。”他的神色严肃,我也一本正经。我说:“以后你要是都这么直接地把你的要求说出来,我就省心了。”说完,我长长叹了口气。
“你你你——竟然敢跟我叫板?我是病人!”玉公子一边嚷着,一边去抓身边的靠枕。他的手臂刚抬起不到三十度角,就被早等在那的我的手一下按回去。这就是传说中的知己知彼。
“好好。快别闹了,快乖乖躺下,再晚就睡不着了。”我恢复沉哥哥的姿态,帮他盖好被子,揉了揉他的头发,算是顺毛的动作。
于是玉公子配合地安静下来,闭上眼睛。
我关掉落地灯,轻轻地走出去,合上房门。房门关闭的瞬间,房间里留下一片浓重的漆黑。我一眼看见,那一片漆黑里,闪动着玉公子一双漆黑的眸子。只要有一点点光,就可以发现,他的眸子就像星辰般闪亮。
任何一点光亮都会影响玉公子入眠。关上房门,这里再没有一点点光亮。
夜已经深了,我却毫无睡意。出门的时候,随手拿走了那本“黑科技”杂志,我的脑海中产生无数遐想。
我的房间里是明亮的,因为床头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