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圆盘般的月亮比往日出来得早些，轻轻的风也格外的温柔。我披着一身柔和美丽的月色回家。我心里盘算着，父亲也许会抽点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好好地说说话。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跟他好好说说话，可是我没有足够的理由，要求他留给我说说话的时间。这一次或许可以……
到家的时候，佣人们见到我都礼貌恭敬地点头行礼。所有人都不苟言笑，安静地作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家里就跟平时一样冷清、安静、有条不紊、秩序井然。连一丝一毫的差别都没有。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十一岁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是大人了就要无论做事还是举止都得稳重，要荣辱不惊。只是考上想进的高中而已，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千万不要表现出心中的雀跃，让父亲觉得我浮躁。
我走向父亲的书房。书房的灯没有亮，或许他还没有回来，或许他就在里面。我知道，有时候父亲会一个人待在没有点灯的黑暗的书房里。那样的父亲，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表情。尽管我可以看清楚黑暗中桌子上书脊的名字，却无法透过父亲的背影看到他的脸。
他总是不爱说话，总是周身透着森森的凉意，他的背影看起来总是那么寂寥孤单。
每到那个时候，我都觉得眼前的男人暗沉得像夜，寒冷得像冰，孤独得可怜；我都很想跟他说：“爸爸你不要这样，妈妈不在了，你还有我。我也好冷，好孤单。我们两个靠在一起，或许可以暖和一点儿。”这样的话无论在心里演习了多少遍，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是我始终都无法说出口。小时候，可以撒娇的年龄没有说出口，长大了就更加说不出口。
我没有白来，书房的门没有关，淡淡的月色把门扇长长的影子投射到书房里。透过暗沉的空间，父亲颀长挺拔的背影展现在我眼前，他正默默地看着窗外。每一次都是一样的氛围，一样的角度，一样的沉寂。他就像恒古以来就一直矗立在那里的雕像。
没有人告诉我，但是我总觉得我似乎能够体会到父亲深刻的寂寞。尽管那样的理解能力似乎与我的年龄不符。我想让他高兴起来，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扮成一个滑稽的小丑；我想让他为我自豪，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愿意竭尽全力；我想让这个男人用微笑的表情面对我，或许甚至可以给我一个认可的拥抱，哪怕我小小的温暖会被他臂弯里彻骨的冰寒吞噬......那些，别的孩子轻易就能得到的......
我揉揉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清清喉咙，整理出高高兴兴的状态准备向父亲报告喜讯。
“父亲，我回来了。”
我先例行问安。我一直都很想、很想叫他爸爸，他却只准我叫他父亲。如果……如果我们今天可以好好聊聊的话，我想告诉他，我想叫他爸爸。
自从会说话开始，就持续不间断地遵守着这个礼节性质的沟通方式：只要父亲在家，我从外面回来就一定会去打个招呼。我从来不觉得麻烦，甚至很盼着那一刻。那时我们为数不多的见面的机会。如果再免去这个，就连见面的机会和必要都没有了。
无论父亲正在书房、餐厅或者是卧室，无论门开着还是关着，我都会站在门口完成这个仪式，再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过认真回想起来，好像大多数这样的见面都是在书房了发生的，大多数是这样没有真正见面的见面。
书房里的人似乎是应了一声。那一声太过含混不清，瞬间就消散在暗夜里，就像从未出现的幻觉。我知道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幻听。我一直在很认真地听，所以我听到了。我知道我必须很认真地听。因为，他大多这样回应我，不仔细听的话就会错过，而我不想错过。
我想走进去，告诉他我的考试结果出来了。如果这个消息能让他转身看看我，对我说做得不错，那么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没有白费。我甚至想，有没有可能看到他的笑脸，那个已经消失多年不见的表情。我好想再看看那样的表情，因为父亲那样的眉宇之间加上一点点笑意的话一定是春回大地、百花盛开般地令人向往。
我刚才在路上已经下了决心。如果今天父亲在书房，那么这次我一定要走进这道门，走到他的身边。这样，我就可以把他高兴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这一次，我一定不在说完那一句“我回来了”后，就被他冷清的声音吓得打退堂鼓，丢盔卸甲地逃走。
下了决心就要立即付诸行动，否则，决心就会在黑暗中土崩瓦解，然后像尘埃一样消失。
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奔赴战场的战士，已经为自己武装了最大无畏的精神。我一边把一只脚迈进了书房，一边说：“父亲，我的成绩……”
一个熟悉又陌生，淡漠却冰冷的声音响起。他还是背对着我。那个声音绕过那个背影传到门口，传到我的耳膜：“你——回去睡吧。我累了，不想——见你。”
我没说完的话堵在我的喉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硬块，令我窒息到无法呼吸。
那晚，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自己房间的。然后，在温暖的仲夏夜，我蜷缩在被子里冷得瑟瑟发抖，我发了高烧、昏睡了三天三夜。就在我自己都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睡下去的时候，我悠悠地转醒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所处不在自己的房间，目力所及是一片皑皑的白色，就像置身于一个雪洞。没有任何内容、任何色彩的空间，就像我此刻的大脑。我的房间里虽然也没有什么装饰，却有很多书。那些五颜六色的封皮就是我房间里的装饰画。
不对，这个空间里并不是虚空般的存在。我的手凭着本能摸索的时候，就碰到了一个柔软Q弹的脸蛋，然后，我就看到了伏在床边酣睡的玉公子。他的睡醒并不雅观，完全辜负了公子如玉的评语。他的小脸脏兮兮的，口水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片水渍。两桶鼻涕虽然没有决堤，也已经初见苗头，大有喷薄而出的气势。
我忍不住轻轻地戳戳那粉嫩的脸颊，那张花蕊般粉嫩的小嘴就呢喃了一句：“小问哥哥，你怎么还不醒？我都想你了......”
内心忽然被温暖的潮水包围，就像它久久被抛弃在南极的冰水里已经冻成硬块，一碰就会化成齑粉的时候，被人放进了北大西洋暖流中温柔地滋养起来。那不是来势汹汹的滚烫，也不是杯水车薪的慰藉，那样的温暖隽永持久。这是当时十一岁的我切切实实的感受。
我说不出自己的心里翻滚的是什么样的滋味，却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我不能哭。从我记事起，我就没有哭过。
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能抓住的一切，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这样的温暖。我以前都没有注意过身边有这么温暖的存在。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直跟在我身后，想跟屁虫一样粘着我的孩子，而我也自然而然地认为他跟在我身后理所当然。我自觉义务地照顾他，保护他。却从没有发现原来是我依赖他......我想向他伸出手，可是却犹豫了。如果适应了被温暖包围，我还能在寒冷中活下去么？
我使劲拉下一部分被子盖在他身上，这个小少爷的身体素质可一直都不怎么样。
我一动，他就醒了。他眨了眨又大又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忽闪了几下，他揉揉眼睛，恢复了清醒的意识，然后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不管不顾地爬上床，紧紧抱住我，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蹭在我的脸上、身上、被子上。那是第一次，我打心底一点都没有嫌弃他眼泪鼻涕的攻击。
或许是最后一次也说不定，我心里想。
我小小的心脏有一阵子刺痛，身子甚至痛得几乎蜷缩起来。
怀里的玉公子就像在寒冷冬夜里一颗小小的太阳，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虽然害怕那只是最后一次也无法放开。我甚至有种预感，一旦放开他，自己就会被永远冰冻。
内心挣扎了一下，我就做了“最后”的决定。在我的身体因为痛苦到几近抽搐的时候，我抬起自己纤细的手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这个更加纤细的孩子。八岁的玉公子，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长得还要小，体重还要轻。他的身体软绵绵的、轻飘飘的。我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就像是埋进一团柔软的云朵。
那样的感觉真的好舒服，就像我的痛、我的冷都完全消失了，就像它们从来都不曾存在。
具有时限的拥有通常都具有令人倍加珍惜的特质。就像是倒计时总会令人心存紧张。如果这个时限是最后时刻的倒计时，那么这份拥有就会更加弥足珍贵。
或许是我视线的落点选择不当——从玉公子已经皱皱巴巴的白衬衫背后的小兔子移到了他的肩膀，我的眼前开始模糊，模糊成白茫茫的一片。我心底涌出无尽的确说不出的悲伤。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
长大后的我曾在回忆起那个情景时十分佩服那时的小小的自己竟然有那样的割舍的决绝。我想，或许那时我在跟自己可能拥有的温暖，还有自己内心仅剩的柔软做最后的告别，所以那时心里才会那么难受。但那时的我——小小的、十一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感觉过了很久，又像只过了几秒钟，我终于理智地终结了对那温暖的眷恋。我为自己设定的时限已经到了，绝不能拖泥带水。然后，我大力推开水蛭一样黏在身上的玉公子。或许是我当时的力气虚脱，又或许是玉公子抱得太紧，我觉得自己用了比平时多了几倍的力气才把他推开。
怀里的温暖踏实感骤然被没有温度的虚空感取代，泪眼婆娑的玉公子，茫然不解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还挑着几颗莹莹的小水滴。
真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如果没有那些鼻涕、眼泪，那样的五官就像世间最精致、最美丽的艺术品。或者他本来就是来自异世界的天使，所以才能这样——完美到没有瑕疵。我忍不住赞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仔仔细细地看过这条小尾巴。
我揉揉小尾巴已经十分凌乱的头发。头发的触感很柔软、很舒服，令人爱不释手。最神奇的是，随便揉弄几下，那孩子的头发就以某种看上去还不做的“发型”保留下来。
我说：“小玉，我——我决定去美国读书了。你以后好好的……”因为三天水米未进，没有说一句话，我原本清脆好听的少年嗓音听上去沙哑低沉，就像被有些粗糙的砂纸磨过。
玉公子的雾气蒙蒙的眼睛瞪得更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完全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半晌，他的声音才颤颤巍巍地响起：“我们不是刚刚拿到同一个班的通知么？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那个班么？”
是啊！我一直以为进了那个班就可以得到他的认可。我一直在全速前进，希望更快更好地达到更多的目标，更多地得到他的认可。可是……那些都是渴望而不可及的梦想，与我的目标达成与否无关，与大众的评价认知无关。
既然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既然我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意义就是浸泡在孤单与寒冷中偿还因为母亲带给他的痛苦，那么作为儿子，我已经做好相应的觉悟。
我拉着玉公子坐进被窝。两个小孩子并肩靠在床头。背后是雪白柔软的鹅毛靠垫。眼前是雪白的墙壁。我说：“谢谢你，小玉。谢谢你陪伴了我八年。这是我最快乐的八年。”
我握住那只比自己的小手还要小、还要软的小手，有意又无意地留恋着他手心里的一点温暖。我说：“以前，哥哥总没有耐心，没有把你照顾好，请你原谅。以后，哥哥不在身边，你要乖乖听话，照顾好自己。”
我顿了顿，压下喉间翻滚的哽咽。我说：“你要好好吃饭，不要挑食，以后才能长得又高又帅……还有，你以后就不要跳级了。好好跟同学相处，跟他们做朋友，跟他们一起做快乐的事……”
我说：“走得太快了，就看不到路边的风景。哥哥耽误你少看了许多风景，可是却没有办法补偿你。对不起……”
我的笑苦涩褪尽，再次变成招牌式的微笑。那是温柔的微笑；那样的唇线，弧度是完美的优雅。那是我最擅长的笑。虽然还只是个孩子，我就已经擅长那样的微笑好久了，久到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握了那样的技能。
就像送别时再远的路总会有终点，再不舍的离别最会也还是离别。我放开他的手。我想，以后我应该不会更寂寞、更寒冷了。因为我已经把他的温暖刻印在心里。
可是，那只更小、更软的小手却反握住我的手——纤细如玉，初现精致的骨节。也许是用力过大，也许是因为害怕，那只小手抖得厉害，仿佛这个动作已经用尽了他身体的全部力气。
他紧紧地皱起眉心低下头，内心似乎正在经历某种难以取舍的挣扎。他的心跳声顺着我们握紧的手传到我的心中。砰砰！砰砰！似乎这样的心跳声已经是这个世界全部的声音。
半晌，他青涩的童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我跟你一起去。”
那个声音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反复震荡，从最初清脆的溪流声汇成巨大的洪流，冲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墙壁一样。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身边的小小少年。我一定是幻听了，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屁孩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他从被子里伸出他另外一只手——小小的，紧紧攥着的拳头，以无比坚定的语气说：“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会陪着你的，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他的表情配上脏兮兮的小脸，看上去有点滑稽。可是我却被深深地触动了。
他豪言壮语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他的大眼睛眨个不停，声音惴惴不安地问：“你会带着我吧？你不会嫌我烦吧？”
“你认真的？”我觉得不可思议，心里各种滋味翻滚。
“嗯！认真的！这是我人生中最认真的决定！”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是在是太可爱了。
他急了，嚷着：“我真的是认真的。你不要笑我。”
“为什么？你的家在这里。”我说。
“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会想你的。”他忽闪着纤长细密的睫毛，睫毛上是一层极细的水珠，眼眶红红的。
“美国在哪里，你知道吧。”我用十分严肃的语气说。
“在太平洋的彼端啊。”玉公子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如果算国境线的话，最近直线距离从中国东北到阿拉斯加大概5000公里。”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略作思索，继续说：“最远的直线距离是从中国西南到美国东北。如果还要走大洋洲的话大概25000公里。两国首都到首都直线距离不到20000公里。”他咯咯地笑了几声：“那些地理的数字本身意义并不大。有意义的是：从美国飞北京直飞要13小时左右。如果还要再具体些，要看你选择的咱们念哪个学校，那样才知道那里距离咱们的家有多远。”
玉公子说得头头是道。他素来聪明，轻易说出这些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他这么小，我怀疑他一定没有把学到的知识跟现实结合的能力。
我说：“你把有意义的内容只说出了不到二十分之一。”
玉公子的眼中是好奇和困惑，加上对我的崇拜。
我说：“那里是人地生疏的异国他乡。没有你熟悉的亲人作伴，没有服侍你的佣人；没有熟悉的环境，即使你的语言没有问题，你也不懂那里的文化；跟去短期旅游不同，你可能无法适应那里的气候；人们的价值观可能完全不一样，这里对的事情那里未必是，这里是错的事情那里也未必是；你不再是人人夸赞的天才少年，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外来者；你可能被欺负，却没人为你出头……”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我适时地停下来，等待他消化吸收，并能够加以细致的、如同切身体会般的想象。
我压下最后一根稻草：“那里甚至没有你喜欢的可口饭菜！”我刻意提高了一些声音。我知道这句话对于一个吃货意味着什么。然后，我问：“你还认为你想好了么？”
玉公子的眼睛瞪到前所未有的大小。他的眼底尽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撼。半晌，他慢慢回神，眼中又绽放出熠熠的神采：“家里在美国几个大都市都有别墅，也有佣人。如果我要求，爷爷也会陪着我过去住。所以，那些都不是问题。你放心吧。”
是啊。他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人捧在掌心的小王子。我对他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自己对自己说的话而已……
我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黯然。我淡淡地说：“除了不想浪费时间自己赚学费和基本的生活费外，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得到我要的一切。我要重新开始，别人是不是认可我一点都不重要，我自己认可自己就可以了。”我把视线移到窗子。
最角落的一扇小窗微开着。雪白的窗帘被一下、一下轻轻地抬起，再一下、一下地轻轻放下。窗前高大的银杏树，摇曳着枝桠，在窗帘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外面的月光一定皎洁明亮。
我继续说：“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去，也要能够做到这些。你——做得到么？”
玉公子小小的嘴巴张了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许久，那不是文艺词汇概念上的许久；是滴答滴答的时钟一圈圈走过的许久。我看了手机上的时间：那个许久大约等于45分钟。
这样安静的玉公子很少见。
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跟你一起去。你说的我都会做到……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我……我做得不够好，可是我会努力的。行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