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的工作效率极高,还专门冲到研发部门仔细听取了他们针对几种新药的研究或者临床试验进度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研发新药团队的几个博士开心地说,我的观点拓展了他们的思路,或许那几个项目攻破瓶颈的日子指日可待。
我让自己忙得昏天黑地,表情也更加不苟言笑。
转眼又到周五的下午。我从会议室出来,刚走到走廊一株高大的树萝旁边,就听见转角处传来几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听见“何少”两个字。那是他们在议论我。我停下步子。倒不是对他们说的内容感兴趣,只想听挺大致内容,看看现在过去是不是合适。我还是很照顾女人的。
“太子最近好像越发地冷了,这样下去,夏天都不需要开冷气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那是唐晓丽,部门里的男人们都叫她甜心妹妹。
“是啊。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冻得发抖,最近找他签字什么的事比较多,进他办公室的次数也多,我都不敢穿短裙了。”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那是宋真——部门的秘书。因为老帮大家买咖啡或者奶茶,又被称为咖啡妹妹。据说本来大家想要叫她奶茶妹妹的,但是想着这个名字可能会引起争议,于是作罢。
“真的诶!你竟然穿长裤。”甜心妹妹就像发现可新大陆。
我本来想当他们不存在一样直接走过去。那边又响起了第三个女人有意疑惑的声音。
“太子?”她问。
我也想知道太子是谁。
“你笨啊。太子当然就是我们的老大何少啊。”另外两个是恨铁不成钢的语调。
“哦。”她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见解“太子倒也罢了,本来就是冷面郎君。可你们没发现玉少最近也......”我听出来了。她是新来的,叫林韵。玉公子还没有告诉我她的绰号。估计用不了多久,男人们就会品头论足地送给她一个**妹妹的称呼。
我侧耳倾听起来。原来他们叫我太子。大家并不管我是谁。他们只管我是这家公司老板的儿子。我身侧的手握成拳头,指甲插进手心的肉里,刺刺地痛着。
“本来,太子只是不苟言笑,他其实对咱们还是挺好的,要求也不严苛,自由度也大。只要跟他接触一段时间就会觉得他并不可怕。”唐晓丽的声音说:“可是最近,我确实有点怕他。他也没有什么变化,我就是想避开他。不知道为什么?”
“玉少最近也很不一样。以前他老是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现在也跟太子一样冷飕飕的。还指派了我好多工作。”唐晓丽的声音充满委屈。
“我倒是觉得玉公子最近更认真地在带领我们工作了。平时他总是不太认真的样子,现在认真起来,真的是好帅啊!我简直崇拜死他了。”宋真的声音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脑袋里平地冒出一个词:“花痴。”
“玉公子本来就很帅啊!”另外两个一听不同意了。
“我是说,多了另外一种帅!”宋真赶忙解释。
“你们说,我们部门的两位大帅哥,到底会花落谁家呢?”唐晓丽神来一笔。
唐晓丽清咳了一声,进一步压低了嗓子:“太子的身份就不用说了。玉少虽然身世成谜,估计也是非富即贵。他们于我们,就是高高在上的,可望而不可及。”
我的嘴里翻滚着苦涩。原来大家看到我的也只是我的家世。无论我如何努力,他们都看不见,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我觉得他们的能力都很强,是不折不扣的精英!”林韵的声音里带着些小兴奋。
“我又不是说他们不是精英。他们当然是地地道道的精英。可是那不是让他们站在云端的根本原因。你懂了吧?”唐晓丽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愈发深了。
林韵发出似懂非懂的回应。
“其实不论其他,单说外表,全公司也没有哪个女人能配得上他们。”那是宋真的声音。
“我觉得也是。他们才......”唐晓丽一边哑哑地笑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你站在这里干嘛?”我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玉公子。唐晓丽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什么。休息一下。”我有点恼怒他突然打断那句没说完的话。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一句八卦,却在不明不白中夭折,让我觉得就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偷听就偷听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们不找个私密的地方?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一边说,一边抬腿就往前走。
他在我身后跟上来,巴巴地说:“你休息好了?”
“嗯。”
他迈大步子跟上我,声音带着些急切:“下班,我等你。我们谈谈。”他说。
“嗯。”
我们目不斜视地从三个女孩儿身边走过,她们低着头,挤在墙角,假装在说什么女人之间的话题,没有看到我们。女人们总喜欢耍小聪明。走过她们的时候,我明显感受到投注到后背上的几道灼灼的目光。走在身边的玉公子突然回头,莞尔一笑,引来三女一阵来不及掩饰的嘘声和娇呼。
他赶上我,与我并肩而行。他又回来了么?
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很快又冷清了起来。
受了那几个女孩儿的提醒。今天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观察玉公子。他果然与以往不同。他是部门里年龄最小的员工,却带着最耀眼的美国M大博士的光环——当然这只是公司里面的人知道的他的一部分光环。所以我宣布他担任部门的技术主管时,大家都表示可以理解;当项目推进约到难题,他的能力展现出来的时候,大家对他的看法就从理解变成叹服,甚至是崇拜。我记得HR主管专门找他聊过,说他不必只做一个技术主管,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一个部门主管
他的性格飞扬跳脱,在炫耀自己的含金量时却是极其低调的。因为他坚信,只要他站在那里,就已经证明了他不可直视的光芒。他的粉丝们也没有令他失望,不停地给他的自信心加油鼓劲,甚至是火上浇油。这一点,说实话,让我羡慕。
我最近确实忽视他了。他极有效率,雷厉风行地安排工作,完成总结报告,跟我做非常严谨、严肃的讨论并敲定方案。简直就是一个职场精英的典范。
这个楼层人去楼空后的半个小时里,我透过玻璃门百叶之间的缝隙,一直看着呆坐在那里的玉公子。说他在发呆,绝不是夸张,他的坐姿几乎没有一点改变。甚至没有端起过水杯。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一个方向。那里只有一棵大株的散尾葵。那眼神就像那些碧绿的叶子上有什么奇珍异宝。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霍地站起来,我忙收回视线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上面只有屏幕保护的照片。他推门进来,又像以往——醉酒事件前那样大咧咧地坐在我对面的转椅上。
我嘴角含着一如对待别人却很少对他展露的完美微笑,眼睛却是颇有意味地看着他。
他迎着我的目光,凝视我半晌,还是败下阵来,垂下眸子看向自己的脚尖。
我心里有点闷闷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了解了以前不能理解的父母亲嫁女儿时心态。那是一种对即将失去的陪伴的忧虑和把珍宝置于未知环境的担心。我思绪万千,神色如常,嘴角的弧度都没做丝毫改变。
“何问......”他显然并不习惯我用这样的微笑待他,带着不安叫了一声我的全名。一般面对面的时候我们很少称呼对方的全名。
“嗯?”我不经心地挑了挑眉。
“没事。”他又开始吱吱呜呜。这样不干不脆真是让人头痛。我发现自己对他的耐心变少了,或许是在之前的十几年里消耗得太多吧。能量是守恒的变化的只是存在形式。我想我的耐心也是,它一定转化成了某种其他的存在形式。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一边动作优雅地把它丢进抽屉,一边镇静地说:“据说今天还有雷雨。早点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担心。”我顿了顿,接着说:“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我倾听着自己的声音:淡然安静,没有一丝情绪,内容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我的确是故作镇静。我心里害怕,一颗心跳得怦怦怦地扰得我神思烦乱。
“别走。”他哑着嗓子,一双漂亮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自己说:“你不是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好好地说再见么?你不是对自己说过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以逃避么?”
我抬起头,想要挨次展现出完美的微笑,只是嘴角抽动了几下,并没有听话地上弯;想用柔和宁静的声音说:“回家吧。回到你爷爷的公司吧。他们早就盼着你回去了。”
可是我的耐心和镇定大概真的已经消耗光了。我啪地一下站起来,然后我听见自己极其冰冷的声音漂浮在办公间里:“你回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既然要走,就早点走!我累了。”
我站起来的同时,他也站了起来。他站得太快太猛,椅子借着惯性转了好几圈才慢慢停下来。
我还是说出来了。我不喜欢在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看着一个人把背影留给我。如果是我先开口的话,我就有机会在话音未落的时候转身,把对方留在身后。
我森冷的话音刚落,老天爷就极配合地劈出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尾随而至。刚刚还是灰暗的天空转眼之间乌云密布,天色暗得如同大片的浓墨被泼向苍穹。
“别走。我有话说。”他的声音有点抖。我想那是因为他又害怕雷声了吧。
“好啊。”我说,“可是我希望你能节约时间。”我的语气听上去淡淡的。我故意保持跟以前一样的态度、语气、声调——起码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我认为我说话的时候一向就是这样淡淡的,无论对谁。但是其实我没有把握,因为我吃不准之前面对他的时候,面对处于不同境况下的他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样的一种表现,是不是对他有所差别。
“你讨厌我?”他的语气带着些委屈,眼睛里似乎是一种叫做受伤的神色。我弄不清楚,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算是受伤。
他要说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他的眼神竟然让我心底的某个角落小小地高兴了一下。真是一种变态的想法!我怎么可能因为另外一个人的情绪而产生情绪?!我有些烦躁地皱眉,目光冷厉而警惕地看向他。
他似乎打了个哆嗦,脸色惨白。
我猛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我应该的样子。可是我忘记了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心里着急,只能干笑几声掩饰:“怎么会?我不是一直都这样么?你想多了。”传进耳膜的声音干涩低沉。好吧,我自己是真的没把握精准再现之前的表现了。
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儿。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他这么犹豫,这么纠结才能把话说出口已经很让我欣慰了。该来的就快点来吧,这样悬着等待跟让人心里难受。
他抬起头,映入我瞳孔的是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很是孩子气的少年。他带着撒娇的语气说:“我要追的人,你总要给我把把关吧?”
“嗯?”我错愕了三秒钟,“你要说的是这个?”我问。
他说:“是啊。”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力气也失去了大半,赶紧笑着说:“好啊。带来给我看看。”
他嗔怒地瞪了我一眼:“是我在追她,又不是她在回我。”他坐下,又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感觉都很熟悉。我的状态也慢慢放松下来。
我扬起唇角,说:“好啊,带我去看看她。”
他开心地笑了,是我最喜欢的阳光般的笑容。他的后背似乎松弛了一下。原来刚刚他的后背是笔直的。
我隐约觉得他的眉毛和睫毛投射的狭长的阴影似乎更加深沉了。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说说看,怎么认识的?”我饶有兴致地坐下,也翘起二郎腿,拿掉茶杯盖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白毫银针?”他扫过我的茶杯,鼻翼翕动了两下。
“嗯。”
“你不舒服?”
我瞟了他一眼:“没有。”我诧异,他什么时候开始对茶也这么有研究了?
他似乎松了口气,慢慢地说:“那就好。”他快速扫了我一眼,移开眸子,说:“我之前看到一篇知艳斋的博文,上面提了两句白毫银针。‘晴空飞瀑散幽香,舞动灵芽韵味长。宛见仙娥天上降,亭亭玉立水中央’。”
我瞟了一眼茶杯里面,一部分茶芽沉入杯底,一部分茶芽条条挺立,上下交错,有如石钟乳的奇观,十分神奇。我点点头:“贴切。”
他接着说:“嗯。这几句描写银针也算神笔。不过我更喜欢另外一首,虽然少了些画面感,但是意思很好。”
我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他慢慢念出来:“太姥山中出白茶,一杯在手远浮华。愿君从此心田润,日日都开幸福花。”
他颇有深意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由着他看了一会儿,只是把茶抿了一口又一口。直到他收回视线,才又把茶杯放下。
我心里想着:我又不会去打扰你的幸福,又何必来试探我?又想他一定是爱上了一个古风情怀的女人,不然怎么对中华民族精粹文化的造诣突飞猛进?
他似是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苦笑着说:“你看,我跑题了。你也不提醒我!”
“哦。你说吧。”我的声音飘进自己耳朵的时候,我自认为那种调很欠扁。
他就像什么都没有发觉,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了,你不许笑话我。”
我双臂环抱,要保持风度。我觉得自己就像准备第一次见儿媳的公婆,不管对方怎么认为,自己也是很紧张的。“哦,当然不笑话你。”我淡淡地说。
他的眼中微不可察地快速闪过一丝什么,我没有抓住。不过很快他貌似兴奋又有些害羞地说:“我对她应该是一见钟情吧。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在‘同行’上碰到的那个很特别的女孩儿。”
“啊?”我的眼里是不可置信的疑问。
“是真的。”他怕我不信,加重语气强调。
“好吧。你见过她几面?”
“就是之前的两面。”
“那你追她了么?”
“还没。”
“过了这么久,你......?早干嘛去了?”我深切地知道了恨铁不成钢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
“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发现快失去了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眼中似有雾气。
“唔。”我表示了然。又问:“她名花有主了?”
“不知道。我接不到她的订单,没法联系她。”他垂下眸子。
现在的年轻人让我说什么好呢?三岁的差距就让我们产生了这么大的代沟?我深刻地觉得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好吧。你希望我做什么?”我说。
他盯着我的眼神十分复杂,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快似乎很高兴,又似乎不太高兴。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他的眼中全是纯真的欣喜。他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我这才知道刚刚是自己看错了。
我说:“你这么上心,简直就像是遇到初恋一样。”说完又不知轻重地补充道:“如果初中那段短暂的小插曲不算的话。”
“什么?”玉公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冷哼着说:“你发烧了么?满嘴的胡话!初恋?别侮辱我好么?我这样千帆阅尽的男人,你竟然说我才刚刚遇到初恋?”
看着他的模样,我失笑。“好——不是初恋。可是,”我停顿了两秒钟,才继续说:“那你现在是打算追求一个见过两面的陌生女人谈恋爱?”
玉公子恨恨地看着我,就像我是一个智商有缺陷的白痴。“除了恋爱关系,就不能有别的关系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记得最近网络上新流行了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某种关系。印象模糊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又改口道:“啊,你说的对。人与人之间,讲求的是个缘分。有缘的人一见钟情,无缘的人......我想我跟她有缘。”
我不假思索地说:“那样的女人不适合你。”
“那样的女人?你知道她是哪样的女人?”玉公子的眼睛眯起。
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说那是个神秘的女人么?那种女人不适合你。”
开玩笑。我还冒了他的名玩过抢订单的游戏。原来只是担心被他笑话,现在还要担心被他打。不过说他们不合适倒不是出于我的私心。我真心觉得那个女孩儿不简单,不适合他的性子。
“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是她不适合我,还是我不合适她?还是你觉得我跟谁都不合适?”他的话有点胡搅蛮缠赌气的意味。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突然爆发的脾气。
我的静默似乎让他更加生气,他低吼道:“我——现在就是对神秘的女人感兴趣!只对她感兴趣!”
他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了。我心里为服侍他的那些佣人默哀。
玉公子有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我有时候很怀疑他的前世是不是一头牛——如果人有前世的话——虽然我从来不相信前世今生的。他犯倔的时候不能劝退,只能引导他自己放弃,要不然就是保驾护航,保护他不要受伤,至少不要伤太深了。
等他自己安静下来,我才耐着性子说:“好——好——你感兴趣,我帮你。别因为后悔哭鼻子就行。”我一边悠然地说着,一边拿起旁边凉热水的玻璃壶往茶杯里加了些温水。我隐隐预感,如果我加的是热水,准会发生点什么。
我刚拿起杯子,就被玉公子一把夺过去,猛地灌下去。这种喝法,一定是把茶叶也吃进肚子了。可惜了我的银针,本来还能再泡一次水。
我说:“泡妞的手段,你比我精通。我能帮你的也只是从局外人的立场分析分析情况。”
他啪地放下杯子,十分豪爽地说:“你分析吧。”
他此时强势乖张,正是以往常用的撒娇手段,这比此前支支吾吾,不知所云不知舒坦了多少倍,于是我决定配合他的剧本演下去。这样的角色我已经真情投入地扮演了十几年——也是我迄今为止的大半个人生,我想我应该轻车熟路,不会出什么纰漏。
不知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自己手很欠抽地去抢单、去接单又如同玉公子附体一般搭讪那女孩子的情景,心里忽然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心里有了这个梗,便总觉得他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就算是这熟悉的强势乖张也生出了一丝违和感,总觉得他的表现有些刻意。
原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存芥蒂么?人果然不能做害怕别人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