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原本就不热闹的落英路上更加冷清。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其他车辆。留云苑也是一个顶级别墅区,就在我、玉公子所住的“绿玉园”隔壁,中间隔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
所以我们回程的路并不远。车子很快就停到了玉公子的家门口。
一路上,玉公子一直闷着不吭声。我想他没有想开,只好耐心地开解他。我说:“你有没有注意,后来来了多少辆车围堵那三辆车?”
“十二辆。”
“那你叫来了几辆?”
“六辆。”
“那么剩下的六辆是哪儿来的?”我顿了一下:“她不需要你的保护。何况,我们冒着危险救她,她却不坦诚相待。这样的人......”
“你有偏见。”他并不服气,虽然声音小,还是顽固地坚持着。
“偏见?”我突然就像是爆发的火山:“你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人——给我离那种人远点!”我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我很少发这么大的火。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
“你以为我……”玉公子恨恨地把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砰!他跳下车,重重的关门声震得我耳根生疼。
我有点懊恼。或许他还是想去摘那朵带刺的玫瑰,所以不愿听我说她的“坏话“;或许我说他没有自保能力伤了他的自尊......
一周后的周末。一个没有任何标识、铭牌的院子。
院墙很高,看不到里面的景色。门口的大铁门紧闭。大铁门后是一片密密的竹林挡住了门口的全部视野。
“我?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冷啊?”玉公子苦着脸问。平素他最怕走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了。
“现在知道怕了?刚刚不是你坚持要来吃这顿答谢宴的么!”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你可答应我了。这顿饭结束,再不跟那女人有任何瓜葛!”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个人一向有始有终的嘛。这就算是告别宴了。”
我在门口的显示屏上输入了一串字符。这是莫寻用短信连同地址一起发过来的。说是进门的密匙。
竹林后,是另一番天地。这是一个古式建筑的小院。小院用低矮竹子围城篱笆。傍晚的的余晖把篱笆的影子拉得老长。竹制的矮门半掩。矮门后是一副影壁,上书篆体“苍苔径”三个大字。
玉公子忽然念道:“寂寂墙阴苍苔径,尤印前回屐齿。”
我笑看他,他却一脸得意的样子。
院内假山、清池、花草树木俱全。清池中飘着一片片睡莲,十几尾红鲤、锦鲤正在水中嬉戏。
院子明明不太大,却并不显得拥挤,完全是浑然天成的格调。一草一石自成一景。
镶嵌在青苔中的青石大砖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绵延不绝,就像它会这样一直通向天尽头,沿途不时探出的几竿修竹平添了小径的雅意。
我福至心灵,随口说:“竹林潇潇苍苔径,浮亭凌水立佳人。”
“什么?”玉公子问:“出处?”
“我随口胡诌的。”我说。
他皱皱眉,不再理我。
这条路并不长,几句话的功夫,我们就看到了路的尽头——那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屋宇。我暗忖:这样一个所在就隐在这繁华都市中,竟是从未有所耳闻。恍惚间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玉公子在我身边兴奋地大呼小叫。我觉得他一定是返童了。
门口悄然站立着一位美人。她长发几乎到了脚踝,只用墨色缎带在靠近腰部长短的地方简单地束起,一袭长裙曳地,两翼宽袖起舞,立在门口修竹斑驳的暗影中,就如同画中走出的美人。
“我,你掐我一下。我怎么觉得在做梦啊......”
我毫不客气地捏了玉公子的胳膊一把。只听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嘟哝“果然不是做梦“。我暗笑。
“你干嘛这么使劲?”玉公子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
却见门口那每人正微笑着朝着我们招手。于是他也没空再理会我,不停地挥手打着招呼,恨不能一下子飞到她面前。
“快请进吧......莫小姐正在等两位先生。”
美人的笑和煦如春风。她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两人进门。古人讲究含蓄,所以入室常有屏风,使人不能室内室内景物。这里既然是古式装饰……果然,一进门迎面是一面十折的苏绣屏风。屏风的画风写意,浓淡相宜的墨色描绘出苍茫天空下孤独的黑色山峰,纯净晶莹的雪莲,还有盘桓在高空中的飞鹰。画面有大片留白,就如同那高远的苍穹,拉扯着观者无尽的思绪。
本来外面的阳光明媚温暖,本来外面的春色肆意盎然,面对着一面屏风,我却陡然感到了一股萧瑟肃杀的气氛。
眼角扫到屏风的右下角银钩铁画,行云流水般竖书了两行字。我仔细瞧了瞧,认出上面写的是:“孤峰万仞探星辰,落月壑谷掩芳魂。竹林潇潇苍苔径,浮亭凌水立佳人。”
我的呼吸狠狠一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忽然觉得脊背发寒。玉公子正眼神诡异地盯着我,似乎要在我的身上盯出一个洞来。见我一脸错愕茫然,如有所思地想了想,便恢复阳光般灿烂的笑脸。他拍拍我的肩膀:“巧合巧合,别傻了。”
我们看那屏风的时候,那个如画美人就在旁边笑盈盈地等着,不说话。等到我们转过头看她,她才又袅袅娜娜地继续往里面走。
绕过屏风,就会发现里面又别有洞天。不远处有一个凌水而建的亭子,上书“凌水”。穿过一条三米宽、几米长汉白玉铺成的廊道,就可以到达那里。
亭子两侧的水面很宽,说它有一两千米绝不夸张。左右两边垂柳扶岸,绿意葱茏。向里面伸展的前方却看不到尽头,只见一片与天空相交的水色。
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那亭子就如同凌水欲飞的大鸟,此刻正浮在水面蓄力待发的瞬间。
亭子的中间有一张不大不小的石桌,周边是四个石墩。莫寻就坐在其中的一个石墩上。
玉公子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云深雾绕,我看不清楚。于是回了一个无辜的笑容。他便转头去看莫寻。
莫寻依旧没有摘下她的墨镜,就像那是她的招牌。她今天的装束更加随性自然。我心下感叹现在全世界都在流行中性美。她这样的美人这样穿着,竟多了一股英气和洒脱,看来这种流行一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微笑着起身向我们点头,示意我们坐。我想她坐的应该是主人的方向。我从没有去了解过古代的礼法。大概是这环境气氛使然,我竟然有种想要遵循古代礼法的冲动和对自己无知的汗颜。直觉中,我觉得莫寻是懂得那些古礼的——是真的懂,不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皮毛。
那个引路的美人并没有与我们同坐。所以,亭子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片刻后,四样精致的小菜和两样点心,连同三条冒着热气的白毛巾一起被摆上了石桌。
“何先生、肖先生请用。”莫寻微微颔首,一边拿起毛巾净手一边说。
餐盘都是润泽的乳白色,雕刻着极为精细的花纹,就像大海的波浪。但是每个盘子的花纹又有些微不同。盛毛巾的是一个碧绿色的小盘子,做成了荷叶的形状。那绿色浓郁通透,不像一般的玻璃制品。
我有种想去摸摸这些器具的冲动。但是餐盘是摸不得的,只能不着痕迹地去碰碰放毛巾的绿盘子。手指的皮肤触碰到那盘子的瞬间,我心里一惊:难道着既然是用整块的碧玉雕成的?
玉公子是个吃货,他没有关心器具的兴趣,只是一心在研究那些食材。所谓入乡随俗。一旦周边格调雅致,自然也会令身处其中的人,端正坐姿,举止风雅。玉公子一副家教极好的贵族公子模样。所谓食不言,寝不语。这个玉公子可是知道的。虽然他之前从来也没有照做。今天他倒是十分守礼。
可凡事开头容易,坚持难。好容易熬到用餐将近结束,玉公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莫寻,这些都是什么菜式啊?很好吃。我之前都没有吃过啊。”
莫寻微笑道:“以玉公子的见识,又有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这些不过是山野小菜罢了。顺口就好。”
“这些食材确实不多见。”我也忍不住赞道:“做法也很新奇。清香绕口,回味无穷。”
莫寻和玉公子都诧异地看向我。
感受到四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我忽然意识到说多了话,直接闭嘴不再多言。
“莫寻,既然这里的东西这么美味,为何不对外营业呢?到时,肯定是贵客如云。”玉公子颇有些商业头脑。
“既然是不常见的食材,又哪有那么多去招待不相干的人呢?”莫寻的声音不冷不热。这下换玉公子不知怎样接话了。
称职的主人自然你能控制冷场的发生。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称职,她很老道地控制了场上的气氛。只见莫寻微扬扬手,转眼的功夫,石桌上的碗盘已经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壶清茶。
饮茶当然是营造气氛的好方法。饮茶的时候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气氛尴尬。
石桌上摆放着一个碧玉茶壶和三个薄到几近透明的碧玉茶杯。茶杯中绿意莹莹,热气升腾间,四周清冽扑鼻。恍惚间竟令人有种置身冰雪山巅,围炉对月邀饮的错觉。
“这茶?”我的眼神透出一丝探究。
“好闻。这是什么茶?”玉公子平素并不喝茶。咖啡才是他的最爱。他手里把玩着小巧精致的茶杯有点不知所措。我想在他看来,这杯子,真是太小了!一杯茶沾沾唇就没有了;他一定忽然有种自己平素举止如同江湖豪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错觉。
我虽然爱茶,却也没有喝过这种茶。
“雪莲冰露茶。”莫寻说得简短,没有继续介绍这茶的意思。
“莫寻,怎么才能把茶泡成这样的碧绿色呢?”玉公子眨着大眼,做不耻下问状。
“茶水是无色的。只是因为杯子的缘故让它看上去是碧绿色而已。”莫寻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那笑倒不像是讽刺。她说:“就像这世间的很多东西往往都不是人们从表面看到的样子。至于它真实的样子却很少关心。或者是自己刻意隐藏,又或者是世人凭空想象,自欺欺人而已。”
玉公子眼睛扫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希望我来接话。这样的话题,他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也不喜欢。这是他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也找不到合适的接下去的话。在莫寻面前,我想他是尝到挫折感是什么滋味了。偏偏这个女孩儿是他喜欢的。
“莫小姐,之前那个小卫,他怎么样了?”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制造话题,就题发挥的水平还赶不上玉公子。可我知道,最好的话题,是自己能控制的话题。
莫寻微怔,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何先生还记得他?他很好。”她停顿了一下。间隙里四周都极其安静。她接着说:“他之前只是被骗离开了车,然后车被人偷了。”
“那就好。”我点头。
玉公子看看我,又看看莫寻,表情很焦急,却没说出什么。空气似乎已经凝固。这个气氛,令人不知道应该怎样再继续开口。
“感谢莫小姐盛情款待。我们不多打扰了。”我没有给玉公子挣扎的时间,我站起来。
“也好。”莫寻也站起来。我不会到与公共有没有留意,她没有说再见。
不知何时,那个如画美人已站在廊道的中间。我们跟着那美人一路无话,离开了这个没有门牌号码的院落。
“我?你刚刚为什么突然问那个小卫的事?”路上,玉公子对忽然离开很是不满。
“不可以问么?”我无所谓地说。
“也……不是不可以。可你那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后面的聊天都进行不下去了。”
“你还想聊什么?你答应我什么都忘了么?”
“我不是忘了,是后悔了。”玉公子小声嘟囔,眼角瞟向我。
“她不适合你。”我明显有些不耐烦:“好了,你就安分一点吧。”此刻我思绪烦乱。那个莫寻到底是什么身份背景,什么来历?
玉公子瞥见我的神情,乖乖地闭上嘴巴。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车子驶进肖家别墅的庭院。憋了一路,他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说:“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
玉公子很了解我,我绝对不会做没有理由的事。就算当时别人那么认为,也只是因为没有看透我的理由。
“如果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会觉得我问的事那个小卫呢?”我把车子驶进树木之间的停车位,然后把车子了火。今天,开的是玉公子家的车子。
玉公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不解地看我,说:“一个真小卫,一个假小卫。我又不知道你想问哪一个。怎么回答你?”
我叹气,“你说你那个聪明的小脑袋平时都在想么呢?我没有明确问,答的人就有了选择。如果她答的事真小卫,说明她还不算凉薄,还记得关心她身边的人。如果她答的是假小卫,说明她对我们还算坦诚,至少是表面上的坦诚。如果她把我们当成朋友的话,就会两个都答,而且是真话。”
“但你看那个莫寻当时的表情了吧?她根本就不想我们介入她的事。”想起莫寻那个摸不清、看不透又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就很烦躁。
“这么说,莫寻不是个凉薄的人啊。那不就挺好的么?”
“或许吧。不过她当时就很清楚我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也知道不同答案传达出来的意思。所以——她的答案,唯一能说明的,就是——她在我们面前根本就没有打算摘下面具!明白么?”
“我说,你累不累?”他撇撇嘴冲我翻了个白眼。
“啪!”我满腔烦躁化成一个很重的暴栗绽放在玉公子额头上。“你好歹也成年了。还老是跟孩子似的。所以,才让你离那个女人远点!”
“呜呜。”玉公子憋着嘴,怒视我老半天,然后恶狠狠地张着魔爪向我扑来。
他的爪子当然没有机会抓住我。我一闪,等他回神的时候已经跳下车。
“下周开始,好好上班、好好工作!”我的手指咚咚咚地轻敲着车子的顶篷,如是说,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样陪一个女人虚度光阴,真是够了!
好在刚刚玉公子一闹腾,烦躁消失。此刻,我头脑清醒,灵台清明,心境平和。
傍晚的风很凉爽。社区里沿途的路灯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已经自动点亮。掩映的春花、绿树里,衬得树更绿,花更艳。那条隔着绿玉园”和“留云苑”的小河,映着两岸的路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亮闪闪的光带。
“什么?今天还回不来?”
我坐在办公桌上,看着外间空着的座位和玉公子发来的信息生气。够任性,说出去玩就出去了好几天也不见踪影!自从上班以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我已经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听筒里都是格式化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或者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即使我在刚刚收到他消息的时候回拨,也还是只能听到标准语音播报。见鬼了!
折腾了几天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直接拨通他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佣。我说:“我是何问。玉公子还没有回家吗?”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十分激动,她抖着声音说:“何先生,您等等,您等等。”
我听见听筒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接听电话的不是玉公子,是老管家王叔。我问了个好。他急急地说:“何少,您有时间能来看看我们家少爷么?他这几天每天回来都很晚,也没有按时吃晚饭,吃了东西就吐,医院也不肯去。第二天又带着病跑出去。他不让我们跟着,又不让我们告诉您。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这样下去……您看怎么办呢?”
王叔继续说:“何少,我们也是在没办法了。感刚刚接到电话,老爷、老夫人就快回来了。这要是看见小少爷这么憔悴......”
我疑惑地扫了一眼显示屏,上面的确是玉公子家的固定电话,里面紧张苍老的声音确实是王叔的。
能让老成持重的王叔这样也不容易。担心成这样,还真不敢直接打电话给我,也不敢跟着,他在家的确是个霸王。
“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会处理的。”我无奈地揉揉额头,安抚了王叔几句,挂了电话。
这几天,电话、短信、微信,各式关于他近况的信息乱遭遭地塞满了我的手机,如果不是这通电话,我根本就相信他正在外面玩得开心。
太任性!用出去玩这么滥的借口旷工!而这个借口居然还是假的!
我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把最近的事想了又想。恨恨地哼了一声。就算不愿意相信,我也猜到到哪里去找他了。竟然不听我的话了。这个混蛋!
下午五点。
我开车去了G大厦。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果然停着玉公子的座驾。那是一亮红色法拉利,车牌尾号911。他以前一直说这样的他的座驾就兼具法拉利和保时捷的特点了。
我恨得牙根痒痒,把车子停在附近,走到911车窗前猛拍:“算你狠!你有出息了!”我大吼。
里面的人转头时候,我惊呆了。那张脸他几乎快要认不出了。眸子失了神采,黑洞洞的,是茫然的目光。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睛看上去愈发大了。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害怕、还有委屈。
这样了,还记得给我发虚假消息蒙骗我!我真想爆粗口。连嘴角都抽搐着,强忍着脱口而出的怒火。这小子到底还想闹哪样?
“你来了?怎么才来?”玉公子降下车窗,简直不知所云。
“什么?”我怒极反笑,拉开车门坐进去。
“莫寻的电话、短信、邮箱,都联系不上了。留云苑99号的大门也锁起来了。”他的声音黯哑憔悴。
“我不是让你离她远点儿么?为什么你还要跟她纠葛不清?”我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