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树次日醒来,头痛欲裂,仿佛昨晚一肚子的烈酒没有咽到肚子里去,而是灌进了脑袋,稍一动弹,脑袋里仿佛就有哗啦啦的一阵湍流声,因失去了平衡而左右倾泻。林雪树的下腰酸得发疼,伸手一摸,原来被喝得空空如也的酒瓶子蛮横地塞进了林雪树的下腰处,就像走在碎石子路上的脚会疼,更何况是压在酒瓶子上一晚上的下腰呢。林雪树艰难地爬起来,摸着扶手下了床。宿舍里依旧空落,宿舍门已经关上。林雪树一摸徐泽的毛巾,还是湿的,知道徐泽昨晚回来过了,林雪树特想跟徐泽好好地聊一聊。
林雪树这一觉醒来,已经快到了午饭时间,所幸的是林雪树上午并没有课。林雪树打开手机,发现周瑾竟然给自己打了十几个未接电话,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了林雪树的心头,林雪树颤巍巍地拨开周瑾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低沉而持久的忙音,林雪树料想周瑾肯定是在上课了。周瑾上课的习惯是手机静音,然后塞进包里,天塌下来的大事也要等上完了课再说。林雪树只好等,心不在焉地端着水杯去水房洗漱,没想到刚走两步,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乐音清亮,如马脖子上欢快摇响的铃铛。林雪树从桌上抄起手机,也没看是谁便朝电话里喊:“唉呀妈呀,连打十几个电话究竟是什么急事呀?怎么懒得连短信都不发一条?急死俺了!”
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周瑾的声音。“我什么时候打过十几个电话给你?”电话那头问。
林雪树一看来电显示,确实不是周瑾,而是徐泽。林雪树热懵了的头脑逐渐冷却下来,朝电话那头说:“唉呀妈呀,激动死人不偿命啊。我说木木,你这坏毛病得改,打电话就跟登门拜访一样,得先通报姓名才对,是不是?”
徐泽刚下完课,想起林雪树昨晚喊自己喝酒自己却没在的事,便准备中午喊林雪树到校门口的品佳餐厅吃一顿羊肉泡馍。品佳餐厅其貌不扬,看上去也脏兮兮的,但羊肉泡馍的味道却是一绝。徐泽一听知道林雪树错把自己当别人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徐泽就问:
“首长你等谁电话呢?”
林雪树说:“等周瑾呢,她昨晚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也不给我发条短信,都不知道是什么急事,真是愁死人了。”
徐泽说:“流年不利,大四真是个险滩,一不小心危险就追上了你。”
林雪树彻底冷静了下来,问徐泽:“你下课啦?到哪吃饭去?”
徐泽笑了,说:“万事缠身,急事当头,你还是先等周瑾吧,吃饭的事什么时候都好说。”
林雪树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肚皮上,徐泽就听到叽里咕噜的一阵嘈杂,林雪树说:“过去犯人上断头台还得先酒足饭饱吃一顿呢,天塌下来的大事也要等吃饱了饭再扛,先吃饭。”
徐泽说:“像首长了。那就校门口品佳餐厅吧!”
林雪树说:“羊肉泡馍好啊,我马上就到。”
品佳餐厅入口靠窗处,有两口大锅,一口洁白,一口红亮。生切羊肉薄片放入雪白沸腾的羊肉汤中反复涮煮,直到片片汤汁饱满,柔韧舒展,然后随着沸腾的羊肉汤倒入事先填好各种小料的大碗里。最后大锅里的红辣油经大勺搅动深色与浅亮杂糅,迸发出诱人的辣香,只需一小勺,大碗里就同样红亮。羊肉的鲜与辣油的香混杂在一起,从餐厅入口处飘出老远,吸引着上下课的学生们裹足不前。一碗羊肉汤一只白膜,吃完羊肉和各式小料,在将撕得不规则的白膜沾浸汤汁,一碗美味便有了最后完美的收笔。
林雪树中午食欲大增,连喝了两碗羊肉汤外加三只白膜,才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林雪树满足地揉揉肚子说:“这下上刑场都无所畏惧了。”
徐泽说:“昨晚回屋的时候发现门都没有关严,还有一屋子的酒气,你喝了多少酒哇?”
林雪树说:“借酒消愁啊,想起喝酒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不在,真是酒到喝时方恨人少。”
徐泽问:“嘉茜真开始讨厌你啦?那我真是对不住你了。”
林雪树摆摆手说:“哪里的话,丁是丁卯是卯不能混了,总不能因为北美洲的一阵飓风真去怪罪南美洲的一只蝴蝶吧?只是嘉茜好几天不愿意理我了,这我懂的,没想到嘉茜这回这么固执。”
徐泽说:“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无力了,叶教授的案例我都快扛不住了,这是要把我赶尽杀绝啊。”
林雪树故作轻松道:“跟叶教授求求情,给你们一个D得了,过了就行。反正得一个D你的GPA还在3.0以上,死不了的。”
徐泽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说:“鸭群里出了只丑小鸭队伍得多难看?真要得D了毕业后的成绩单得多难看?”
林雪树反问:“你不是没心思念书了吗?”
徐泽搅动着碗里的羊肉汤道:“没心思了也得念呀,钢丝走一半了难道要跳下去不成?我现在每天一半甜蜜一半苦涩,而焦虑一点没比以前少,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掉的。”徐泽顿了顿说:“我得在毕业之前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来结束这焦虑的四年生活。”
林雪树饶有兴致地问:“靠笔杆子真能养活肚子吗?你不是说写作这行当没法职业化么?”
徐泽说:“是啊,真挺悲哀的,想了好几年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却又发现是个死胡同。一样东西没法职业化就没法养活自己,但什么东西是能职业化的呢?我看能不能职业化就看有没有社会需求,社会需求无非看两点:一是大学或是职业学校里有没有设置相关的专业供人学习,二是出了校门社会上有没有相关的招聘岗位。可惜的是,写作这行当想来虚得很,你认真地做,却只不过是在娱乐自己而已,别人根本不需要它。学校里没有一个专业是用来教人写作的,社会上也没有一个岗位是招聘写作的,所以写作这东西压根儿没法职业化,没法职业化就没法养活自己了呀。写作不像烹饪,有专门的学校教授这一门手艺,社会上厨师岗位也多得是,所以烹饪是高度职业化的行当,如果你喜欢,是有门道可以进的,但是写作不行。”
林雪树问:“那可咋办?我已经准备考南开大学的军事研究生了,下学期也陆续开始有酒店集团的招聘会了,你不想考研也不打算做酒店,要做什么打算?”
徐泽终于露出了微笑,说:“先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人问搞写作的一个人:我知道你在写作,卖出去什么没有?回答是:当然当然,家里的电视和沙发都卖了。这是乔伊给我讲的故事。一部作品变成了铅字,我们说是‘发表’了或者‘出版’了,但是美国人一般都说我卖掉了一篇小说,我这部戏剧找到买家了。美国很少有写作者被一个单位供养起来,都是写了东西,然后找出版社或者经纪人去找买家的。乔伊说,美国的写作者一般都必须谋生,而后才能写作,所以很多写作者都有‘正式工作’,而这份正式工作在英文中叫做day jobs。像华盛顿·欧文是律师;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和毛姆是医生;马克·吐温和麦尔维尔当过水手;杰克·伦敦淘过金;马修·阿诺德是学校督察;乔叟是外交家;威廉·福克纳成名以前,什么杂工都做过,他曾经在一家发电厂当门卫,值夜班,趁值夜班的机会,他写下了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我弥留之际》。他还曾在邮电局上班,可是十分不称职,总是把顾客的杂志自己拿来看,不及时邮寄,最后他的邮件堆积如山,客户纷纷投诉,这位后来获得诺贝尔奖的大作家福克纳就被邮局炒了鱿鱼……和他们相比,中国作协的专职作家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不过,由于我国专业作家体制,一来历史短促,二来离我们还太近,我们还无法更确切地对其作出恰如其份的评估,我们还很难对其所发生的影响的功效中,分清有多少是政治意识形态上的,有多少是艺术上、精神上的。
一个普通的写作者,靠写作是很难养活自己的,‘挨饿的艺术家’是脸谱化,但也是现实啊。但为什么挨饿还要写呢?诗人艾蒂·彭达维斯说:‘文学是一奢侈,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的。’美国作家福克纳也说过,‘对一个写作者而言,太穷和太富,都不太妙。’福克纳绝对想不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感慨,若干年后,竟然变成中国的写作者们在生存状态方面的真实写照。因为当面对市场诱惑和生存压力的时候,写作者们还能耐住寂寞烹文煮字,写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吗?
更何况在我们这个物质时代,靠写作赢得生存越来越难。市场社会迫使人们时时计算着成本与收益。过分痴迷于写作的代价就是穷困潦倒,因为文学规律与市场规律相距甚远,互不搭界。在这个连纯文学刊物都难以维持生计,专业作家都不得不下海捞钱的时代,年轻的写作者们更不必指望靠写作来养活自己。有次看到一篇文章写得挺好,说写作者首先应该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使自己的衣食生存得到保证,然后再来细心研习写作。那些什么都写并以此谋生的‘自由撰稿人’,一开始就不是为文学而写作。当衣食得以保证并有一份职业,再来遍阅文学经典,然后从经典中走出来,立志写出于对文学文化事业有所贡献的文本,才是正路。
写作者也不是非得什么都不干,光坐在家里写东西。如果家里确实有钱有条件,一定要这样也不是不行,但有个问题,写作是需要素材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天天坐在家里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素材一般都会远离人群,因为它不生活、不真实,个人色彩多,缺少人类共性的东西,难以打动人。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兼职写作吧,这种方式累点儿就累点儿,有时候效果却好得出奇。”
徐泽说得有点儿激动,说得沸腾的羊肉汤都已经冷却了才停下来。林雪树听明白了,弄到最后,徐泽没打算将写作职业化,当然也没办法职业化,但新的疑惑又来了,林雪树问:“那你打算做什么工作呢?难道还做酒店?一边在酒店上班,一边下班后披心戴月地写作?”
徐泽摆摆手说:“当然不是,我不适合做酒店的,也做不好酒店,这几年的摸爬滚打早就想明白了。但我想我应该能做好跟文字相关的工作的,只要找到跟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就好了。”
“比如说?”林雪树接着问。
“你看编辑怎么样?编辑不就是跟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吗?有次跟黎琦聊天的时候提醒了我,所以我打算去杂志社试试运气。”徐泽说。
“我看中!”林雪树兴奋地点点头。
品佳餐厅已经空了,就剩下徐泽和林雪树,学生们都开始上课去了。服务员貌似也有点不乐意他俩坐得太久,便过来催他俩。林雪树就站起来拍拍腚,正拍到第三下,手机响了,这回是周瑾打来的。
林雪树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问:“什么事儿这么十万火急的,还用得着大学委连夜十几个电话打过来?”
周瑾听见电话那头的心平气和与慢条斯理,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便道:“算你沉得住气,你跟黄嘉茜的缘分完了,你也要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完了!”说完挂掉电话,关机,塞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