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断了三根,四肢严重骨折,全身外伤遍布,万幸的是脊椎和内脏基本未受损伤。姑娘纵身垂直落水,与水面第一时间的接触面积小,可能这便是从那样高的地方落水仍能保住性命的重要原因。苏醒后没能得到及时的医治,肺部积水发炎,因此连续高烧昏迷。用急速药后成效显著,姑娘的烧已经退得差不多,过不了多久应该能醒来。随着日子推移,其他的伤势都能慢慢痊愈。主子放心便是。”
青鸾朦朦胧胧地醒来,耳中传入的声音低沉有力。难道是这家人良心发现,特意为她找来了医生?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这一通折腾够得上回炉重造了,估计得有几个月不能下床。左佑,外面收拾得如何?”一个熟悉的男声,只是这般的低沉与记忆中有些对不上号。
“就差一把火了。”从未听过的清亮男声,声音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听上去似乎年纪不大。
“这丫头再过一个时辰若是再不醒,就直接连人带床塞上船吧。等到天亮咱们就走不掉了。”
这群人想要干什么?听口气绝非善茬。青鸾睡意全无,偷偷斜眼看去,正对上床边明晃晃的烛光,和一双每次遇上便咬牙切齿的妖娆凤目:“还是吓唬吓唬有效,盛青鸾,你终于醒了。”
青鸾愣愣地瞪了阮麒风半天,仍是接受不了这九曲回折的剧情。难道这家人没通知廖先生,转而去拿那三千两的悬赏?可瞧阮麒风这架势,显然没有急急忙忙捉拿她归案的打算。阮麒风瞧着她明明病怏怏的,眼睛还瞪得溜圆一副迷茫的样儿,当下心软下来:“别指望苏倾漠来救你了。如今苏家上下乱成一片,自身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管你的事。”
“那你怎么……”青鸾仍是呆呆地盯着黑漆漆的屋顶。阮麒风索性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儿解释了:“你也是胆大,竟然让人带着信物直接去苏家的庄子找人。你可知道,现下没有任何一股势力放弃对你的搜寻,卞皇后都下旨,‘钦犯盛青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苏家在边境的每一个据点都有宫中的暗哨把守,若不是我在人踏进苏家铺子前及时拦下,现在可不会有大夫耐心替你诊治,长点心吧小姑娘。”
阮麒风一番啰嗦的教诲令青鸾开始头疼起来:“大家对我的生命力真是有信心……”
“你以为呢?”一个妖娆的白眼飞过来,青鸾一阵哆嗦,“对外宣称当然是当你已经死了。不过我大哥、五哥,南楚的月清山庄,据我所知这几天还坚持找你。毕竟遗诏一事一天不水落石出,没有人会甘心的。”
“你不也在找我。”青鸾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阮麒风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大哥人在京城不方便行动,事关重大,当然得我亲自出马。”
“所以现在你要带我回去见你大哥,邀功吗?”青鸾语调平平,宛如看穿生死再不愿挣扎,“我可是刺杀皇帝的罪人,若是捉了我回去,再稍作煽动,无论是民间还是朝上,仁王的支持率必然大涨。”
“不。”阮麒风的语气异常坚定,“你还活着一事,除了在场的人外,不能有第五个人知道。”
除了她和他,还有两个人?青鸾好奇地扭了扭头,借着微弱的烛光,这才发现床边一直静立着一位大夫模样的中年男子,门口由一个约莫十五岁的男孩子把守着。除此之外一片寂然。青鸾不禁问道:“那……传信的那家人呢?”
“死了。”
“死了?”青鸾骇然,挣扎地想要坐起,阮麒风不得不起身按住她:“我说了,你生还的事情不能有第五个人知道!我要的是‘万全’,‘万全’你懂吗!”
青鸾的反应出人意料地平静:“我懂。”
几个月内多次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怎会不懂。
她想起了阿俊与他父母为了酬金如何分配争吵时狰狞的嘴脸,想起阿俊的儿子——那个年方六岁的小豆丁怯怯地躲在奶奶身后观察父亲的申请,想起了阿俊每晚酗酒时老头儿老太太的叹息……她与他们非亲非故,阿俊的父母救她回来,她非常感激,即便他们为了金钱想要选择出卖她,也是人之常情。几番轮回,她早已看淡生死,可这并不意味着她要从此看轻自己的生命。死过多次的人,对生的渴望反而愈加强烈,若是眼前出现一线生机,她都要牢牢把握,好好活下去!
即便阮麒风不下狠心,她最后也是会动手的吧……
“七皇子。”烛光摇曳中,谁都没有开口,青鸾却突然打破了沉寂,“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阮麒风一愣,不过片刻思索便了然地点点头。
上次他从宁城捉她回去也是这样,被迷晕的她静卧床榻,始作俑者的他搬了张软椅悠然地坐在一边。如今情形依旧,只是场景由豪华的仁王别府换成了破旧的渔村小屋,阮麒风的身份也由危险的攻击者转为危难中的施救者。
造物弄人,她本不想与皇室产生太多纠葛,却三番五次地与这个浑身是谜的神秘皇子牵扯在一起。如今他成了她的重生恩人,往后的一段日子想必她的一切都要依附于他。想到这里,青鸾总感觉有些怪怪的,仿佛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既然不是为了替仁王邀功,那你救我做什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青鸾索性转向下一个关键的问题。阮麒风撇了撇嘴:“做人不宜妄自菲薄。青鸾呐,你这个人的价值可比你想象得要大得多。”
“又要我替你做什么事?”这擅长伪装的七皇子果然不是善茬,救人也不是白救的,“你别忘了,先前答应替我查清当年我父亲的事……七皇子还没兑现承诺呢……”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又带着一股奇特的撒娇味道,阮麒风说不清自己,原本刻意咋咋呼呼的语调顿时轻柔了起来:“我看上去这么不靠谱?小姑娘,以后切忌自作主张,先好好活下来,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青鸾满脸黑线,明明年纪相仿,这种长辈对晚辈慈祥的教育语气是怎么回事……床脚的大夫以及守门的少年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始作俑者阮麒风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好吧,现在不是扯废话的时候。左佑,你来背着这丫头,再不走天都亮了。”
他来背?少年嘴角一阵抽搐:“主子,我这满身的血腥味……让郭大夫来吧……”
阮麒风的眼神转向郭大夫,后者立即摆手:“我这把老骨头,万一摔着姑娘伤势必然会加重。左佑年轻力壮,还是你来。”
老骨头……青鸾仰面无语。这大夫年约四旬,正值壮年,这样的理由显然站不住脚。青鸾正纳闷着他们这样推三阻四地拒绝与她接触是为何故,阮麒风已然不耐烦起来:“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方才还找理由推诿的郭大夫一听此言,立即积极主动地上前,小心地扶起青鸾,嘴上不忘细心嘱咐着:“依现在的伤势,一旦固定位置切忌挪动,姑娘安心待在七殿下的背上就是。”
这话怎么听都怪怪的……青鸾腹诽着,但仍乖乖听从大夫的指挥,老老实实地挪到阮麒风背上去。四肢虽然不再疼痛,但异常麻木,青鸾清楚从那样高的崖上落水,三月内行走都无望了。
阮麒风嘴上嘟囔着不安分,伸到背后扶持住青鸾的双臂却细心又准确地找到了最合适的方位,步伐异常稳健,青鸾根本不需要攀着他的肩,就能稳稳当当地感受着前进。
“七皇子,你精心培养的下属似乎不怎么听你的指挥啊。”青鸾趴在阮麒风宽阔的背面,故意逗他。即便在微光中看不清四周,青鸾都能想象到阮麒风红透了的耳根:“用人之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主子,点火了。”四人步出小屋,左佑轻声提醒。青鸾算是身处最高地,仰头望见海岛上空的闪烁星空,这样广阔无垠的深蓝幕布和点缀星光,即便在巍耸的绵织雪山也不曾见过。好不容易痴痴地收回目光,眼前的小屋中已燃起不小的火光。青鸾一怔,刚刚她有意忽略了横在主屋中隐约可见的阴影,可刺鼻的血腥味告诉她,几日前还满怀希望憧憬着富庶新生活的一家四口,即将消失在正以不可阻挡的态势蔓延开来的烈火中,永远都无法离开这个偏僻安宁的孤岛。
“左佑下手很快,他们没什么痛苦。”阮麒风低低的声音 响起,青鸾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她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这里相邻的两家之间离得不算近,我在屋里撒了点东西,待周围的人家发现这里着火,尸体一定烧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左佑虽然年少,说话做事无一不透着一丝绝杀的狠劲。阮麒风这番出来寻她,除了医者外只带了这一个其貌不扬的护卫,想来必定是他秘密训练多年的精干杀手,恐怕连阮麒修都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培养了这样一个身手高深莫测的暗卫。
皇室的兄弟,有几分真情可言。且不说阮麒灏自出生便与阮麒修伪装着表面的和平,即便如阮麒风对待阮麒修这般的忠心耿耿,暗地里都不得不留着防备的一手。最无心皇位的皇子在最信任的皇兄背后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对最高权势虎视眈眈的皇族成员了。
离开烈火中的小屋,四人直奔海边。一路上三个男人的前进速度非常快,为免引人注意又不曾点亮任何照明工具,受伤后夜视能力也多少打了折扣的青鸾只能看到路边偶尔有些模糊的影子闪过。直到腥咸湿润的海风吹乱了头发,浪花拍打海岸的潮声愈发明显,郭大夫和左佑几乎同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青鸾这才看清距离他们不远处停着一艘样式简单的乌蓬船。
“主子、姑娘,你们当心点。”左佑手中的火折子照亮了船头。郭大夫先行一步上船,将点亮船头的火把后掀开船舱的帘子,随后转身协助阮麒风和青鸾平稳登船。小船摇晃起来。
“低头。”阮麒风跟在郭大夫后面弯腰入舱,叮嘱青鸾小心碰头。许是谁不小心带动了帘子,帘风一下子将郭大夫手中的火折子吹熄。舱内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青鸾只感觉阮麒风吃力地蹲了下来,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直直地摔在船舱中,吓得差点叫出声,不想脚底轻微接触,传来的触感却极其柔软。
郭大夫很快重新点亮了火折子。青鸾这才看清不算宽敞的船舱中铺了厚厚的几层棉絮。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矮小的空间里,郭大夫很艰难地将青鸾从阮麒风的背上“掰下”,两个大男人又很小心地将她安置在这堆高高的柔软中。这里的舒适度比海岛渔家的硬板床高多了,青鸾整个人陷在棉絮里,顿时幸福地不愿做任何挪动。
“先在这里将就一会儿,过不了多远会换大船。”阮麒风帮青鸾盖上被子,顺便掖好了被角。船舱外的左佑最后一个上来。青鸾感到身下隔了好几层软垫的舱板猛然受力,小船便悠悠地离开了海岸。
郭大夫从船舱的另一头出去,帮着划船的左佑查看海面的情况。舱中剩下在棉絮中继续直挺挺躺尸的青鸾和盘腿而坐的阮麒风。虽然此时刚过夜半,但昏睡许久的青鸾显然毫无倦意。她盯着身边的阮麒风在袍子里翻找了片刻,最终一枚凉凉的扳指塞到了她露在棉被外面的手中。
“喏,你的扳指。这么有特征的扳指被人拿着招摇过市,真说不准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当日进宫时你居然也戴着,这是有多大的自信,才敢随身携带着这样的物品。”
船舱中的烛光闪烁不定,照得阮麒风的脸庞忽明忽暗,却偏生多了好几分奇特的魅惑。青鸾终于想起了方才在渔村小屋中被她遗忘的细节:“我在宫中被捕时,还多亏了你通风报信。”
“本想就此放你一马,顺便也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你和苏倾漠。奈何老天不开眼,你们的这段缘分十有八九是续不回来了。想开点吧。”阮麒风唏嘘着,“西魅需要这门亲事巩固两国关系,我大哥需要西魅和苏家两方的绝对支援。一门婚事带来这么多好处,苏倾漠找不到理由拒绝的。”
终于提到了这个她醒来后一直心心念念、却又不敢擅自提及的话题,青鸾忍不住问道:“苏倾漠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船随着浪潮晃动着。阮麒风耸耸肩:“你们离开陵京后我也计划来了南楚,正巧遇上你跳海,这期间除了接到寻你尸体的命令,我与陵京通信不多。不过你一死,苏倾漠虽不至殉情,但心如死灰是必定的了。我看藏星他是娶定了。女人而已,娶回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又没人逼着跟她们交心。你看我府里那一群侍妾,哪回卞皇后和五哥起疑心的时候不给我塞上一堆,我当然照单全收,搁屋子里熏熏香倒也不错……”
“你看人一向准。”青鸾难得夸了阮麒风一句,及时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联想,更掐断了自己妄图继续幻想的念头,“事已至此,我哪能还有什么奢望。只是苏倾漠有时格外执拗,苏家要他娶藏星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话说回来,这对他也是个机会。依他的才能,从小到大都被庶出的身份约束着,多少还是屈才了。娶了西魅公主,成了一国驸马……这样荣耀的身份地位,很配他。”
“你倒是想得开。”阮麒风嘀咕着,“我还准备了一大堆话开导你,这样看来是没必要了。”
青鸾反被他明显带着失望的语气逗笑了:“劳七皇子费心了。”
“你看,苏倾漠带你逃跑用了两个人,我这次救你用了三个人,不比苏二少待你差吧。”阮麒风又开启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想到的无聊话题。两个随从而已,又不是两个师的兵力,更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青鸾无语地看了看他:“不对,苏倾漠当日一同有四人。”
“那个反水的丫头不算!那个立场不坚定的姓廖的也不算!”阮麒风大义凛然地挥挥手,“我带的一个是名震天下的当世神医,一个是骨骼惊奇的武学奇才,苏倾漠的人怎么能跟我的人比?”
“主子,您邀功不必捎上我了,医者父母心,鄙人只是在尽分内的职责而已。”不远处传来郭大夫闷笑的声音,阮麒风还来不及作出回应,左佑嘹亮的嗓音又从蓬外传来:“姑娘,其实一路上我也一直拖累我们主子来着,你也千万别算上我啊!”
青鸾不方便行动,却还是笑得浑身上下都在打颤。阮麒风毫无气魄地瘪了瘪嘴,像个因游戏落后、在同伴那里受了委屈的小男孩。青鸾看着这一张流露着真实情绪的好看面庞,自醒来后便一直硬邦邦的心底不由柔软起来。
这时,青鸾才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阮麒风,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南楚。”阮麒风的回答在青鸾的意料之中,却又给了她大大的惊喜,“我从大哥那儿找了个由头,能在南楚待好一段时间。之前答应过要替你查清盛云彦的事情,南楚那边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当务之急是你得把身体养好,这段时间里,我会将我掌握的所有消息慢慢告诉你。”
一种叫做“感动”的情愫突然在周身蔓延开来。青鸾心中暗念:原来,他真的还记得那个承诺啊……
“另外,你的身份也是个问题。”阮麒风话锋一转,“除非那晚‘刺圣’的罪名可以洗清,‘盛青鸾’这个人今后都不能再出现了。”
“所以……你是要安排我在密室中生活吗?”
“不。”阮麒风眼神闪烁,“天亮时会有大船来接我们。登船的那一刻起,记住你的名字,你不叫‘盛青鸾’。你是——‘孟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