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缓缓降临。告别小理,宋笙雅带着两个女儿踏进自家的小院子,却发现临睡前一向敞开着的屋门紧闭,心里不由得一沉。放下竹篓,一左一右将紫凤和青鸾牢牢揽入怀中,笙雅故作镇定地告诉女儿们:”看来咱们家的客人到了,紫凤青鸾,记住娘平时教你们的待客礼仪,一定要举止得体。”
两个小姑娘迷茫地点了点头,跟着母亲走到了屋门前。”笃笃笃”三声敲门,屋里传来了盛云彦警惕低沉的声音:”谁?”
“云彦,是我,我们回来了。”笙雅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里面的盛云彦显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一条小缝,确定回来的除了笙雅母女再无旁人,这才悄声说:”师父已经到了。”
笙雅点点头,明白此时不是聊天的好时机,三人迅速闪进了小屋。为了谨慎起见盛云彦只点了一支小蜡烛,紫凤和青鸾初进屋内,有些不适应昏暗的光线,忘记了刚刚母亲的嘱托,不管不顾地用手揉了揉眼睛。再次向堂内望去,却见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主位上,老鹰一般凌厉的目光直射紫凤青鸾姐妹。盛云彦注意到凌寂的目光,却迫于师父的威严,不敢吱声。
然而宋笙雅此刻却主动走上前,不顾盛云彦在暗处的示意,大方地向凌寂道了个万福:”凌师父好。”随后又将两个女儿牵上前来,柔声道:”紫凤、青鸾,快给爷爷问好。”
“爷爷好!”紫凤和青鸾虽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却也听从母亲的指令,乖乖地给凌寂端端正正地磕了头。两个小姑娘的可人和乖巧最有催化效果,屋内沉闷的气氛一下子被她们融化了,凌寂的脸上略见动容,抬了抬手道:”无妨,起来吧。”
盛云彦赶紧上前打圆场:”师父,这位是我的妻子,笙雅。紫凤和青鸾是双生姐妹,今年也已七岁。”
凌寂的目光从笙雅面部扫视:”你就是宋笙雅。”
笙雅仍恭敬地站在一边,不卑不亢地回答凌寂的问题:”师父说的是。前几天听说师父要来,本来打算这几天都在家里准备着,只是云彦说现如今不比往昔,如果动静太大容易引来他人猜忌,所以今日一如既往地上山采茶,没能准时在家迎接师父,还望师父体谅。”
“是个会说话的,不愧是宋家的女儿。”凌寂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盅,”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让两个孩子叫我‘爷爷’?”
“您贵为云彦和我的师父,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紫凤和青鸾叫您一声‘爷爷’,从辈分上和道义上来讲都不相左。”笙雅面色不变,缓缓道来,”只是师父似乎弄错了一件事,笙雅只是云彦的妻子,您口中的宋家,想来与笙雅并无瓜葛。”
“喔?既然如此,这九年里,昔日的东齐最负盛名的宋家在将大部分家财捐入阮家国库后,为何还要倾尽一切财力物力,拼命找寻背叛昔日太子的侍卫和与其结伴出逃的宋家小姐呢?”凌寂话锋一转,直奔主题。
宋笙雅过去从未和凌寂见过面,只听盛云彦提起过这位师父的严厉和正直,见他如此不依不饶,狠了狠心,直直跪下:”凌师父所言,笙雅本当领教。只是当年笙雅和云彦一见倾心,在那种局势下又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私自出逃一事,都是笙雅的过错。我太自私,一心想脱离宋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期间牵涉到皇室政权,反倒拖累了云彦。只求师父看在您和云彦多年的师徒情分上,放过云彦和两个孩子,笙雅感激不尽,来日自当结草以报。”话未说完,清秀的面容上已有两道热泪滚下。
一旁的盛云彦急了,又不能当着师父的面扶起妻子,只得小声提醒:”笙雅,你弄错了,师父此次前来并不是要为难我们……”
笙雅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凌寂的目光虽然冷冽,却透露着几分笑意。笙雅心中不由一震:”师父这是……”
“云彦,快扶你妻子起来。”
凌寂一发话,盛云彦总算松了口气,和青鸾一起扶起了笙雅。此时凌寂反倒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招呼他们坐下,自己在内堂中踱步。云彦和笙雅哪敢就坐,倒是紫凤和青鸾见这位爷爷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冷酷,行动便也放松了许多,躲在父母身后悄悄地打量着凌寂。
“你们还没回来之前,我已和云彦交谈多时。简单地说,你们走后,东齐发生了不少大事。阮麒修失去了太子之位。宋家虽已不复当年的奢华,却也以倾天家财换回全家几百条性命。”
笙雅一怔。她料到父亲应有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不想竟是以这样孤注一掷的方式彻底消除阮家的敌视。回想起宋溪当年说过,”宋家的仓库永远只能为皇权大开”,看来父亲果真早就做好准备,她和盛云彦的意外只是让这个决定提前了。只是阮麒修……难道云彦一走,他的防卫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只是云彦,你们既然已经离开是非之地,为何又要与我联系?你们可知道,这将冒多大的风险?”凌寂一个转身,直指屋门,”今日我能够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扇门,保不齐明日就有不速之客闯入。云彦,你自小跟着我,冰寂门的往来消息天下有多少眼睛在虎视眈眈,你还不清楚吗?”
盛云彦张口结舌。凌寂摇摇头。云彦天资聪颖,各类招式往往一点就通,但心思一直不够缜密,凌寂本想让他前去东齐皇朝体验一把何为”谋战”,不想他半路脱逃,十年后再相见,当年一味耿直的脾性不改分毫。不若出身世家的宋笙雅,接人待物滴水不漏。只是怎么有她在身边,云彦还是犯下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师父莫要生气,其实此事也有我的错。”盛云彦吃惊地望向笙雅,却见她盈盈欠身道,”前些日子我刚知道云彦瞒着我与您取得了联系,但其实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即便云彦不提,我们就算冒再大的风险也是要劳驾您来一趟的。”
“为什么?”凌寂的目光深邃悠远。
“为了我们的紫凤和青鸾。”
笙雅将一直躲着两个孩子拉到身前:”早在生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想过,我和云彦可以在这归雁崖下相互扶持、消磨余生,但不能自私地剥夺了紫凤和青鸾选择她们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母家没有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云彦视您如生父,我自然也全心信任您。”
“我和云彦不能走出归雁崖,但是待她们长大,如果您愿意,烦劳您带着她们出去走一走。东齐如果戒备森严,可以去西辽,也可以在南楚转转。我听说北疆雪山独具风光,而且是冰寂门的所在地,想必也是块好地方。”
笙雅言辞恳切,却下意识地将余光投向沉默不语的丈夫。她做事一向求稳,此次虽然恼他未经商议就私自和外人通信,但毕竟已有十年相处,她也深知盛云彦一直挂念着最为亲切的师父。还好凌寂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不好相与,或许在没有暴露他们行踪的同时,还能对两个孩子的未来起到帮助。一年前看到小理迫于家庭压力要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笙雅就暗下决心,决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们在这荒山野岭中埋没一生。她此生已圆满,也定要保得孩子们幸福周全。
听得笙雅如此恳求,盛云彦也点头默认,凌寂不觉放下身段,倾下身子细细地观察这对双生姐妹。到底还是惧怕生人,紫凤和青鸾彼此怯怯地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攥紧了对方的手。虽然是双生子,但是紫凤和青鸾在外貌上却不尽相同。盛云彦和宋笙雅都是相貌出众的年轻人,只是云彦生来俊朗,眉宇间显露大气;笙雅则有着江南女子典型的玲珑身段和精致五官,一颦一笑都别有风味。
而眼前的这两个孩子,乍一眼看来,大体轮廓和气质可以分辨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很明显紫凤像父亲更多些,大眼有神,圆圆的脸庞上五官分明,身材虽然瘦小却如同父亲一般自然挺拔,即便是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也难掩浑身上下的飞扬神采;青鸾相貌清秀,凤眼秀眉,和笙雅的长相有五六分相似,虽然年纪尚小,但不难看出是一枚标准的美人胚子。两人的面部轮廓也有细微差别,总体来说青鸾较柔,紫凤则带了更多的灵动之气。凌寂心下一动,不禁问道:”云彦,你可曾教授过两个孩子搏击之术?”
盛云彦上前:”自从紫凤和青鸾4岁起,我和笙雅就开始观察她们。当初笙雅怀孕时,本想着能生个一儿一女最好,男孩跟着我修习武学和剑法,女孩则传承笙雅的医术女红。紫凤青鸾出生后,我寻思着既然生活在归雁崖下,学习点防身之术总是没错的,本打算让她们武医两不误,不想紫凤生来好动,在武学方面一点即通,而且兴趣浓厚;反观青鸾则是资质平平,平时性子也略为平缓,而且更愿意跟着笙雅研习药理,一两年下来倒也收获不少。接下来要如何安排,还得请师父指点迷津。”
凌寂伸出手探了探紫凤的心脉,摸了摸她的手骨和胳臂,又试了试青鸾的,沉吟片刻道:”你的这两个孩子虽然几乎同时出生,但是无论是长相还是体格都与我见过的其他双生子不尽相同。你判断得没错,紫凤与你更为相似,颇有你幼时的风貌,而青鸾,可能更随你妻子的性子。”
“所以您认为紫凤更适合传承云彦的修为吗?”笙雅担忧地问道。
凌寂点点头:”初步判断应该是这样。只是孩子这么小,你们舍得让她跟我走吗?”
凌寂有意忽略了青鸾的存在,这让被冷落的孩子有些迷茫。这位爷爷喜欢紫凤,想让紫凤跟着他练武,青鸾都看出来了,可是虽然父亲教她们的那些招式很漂亮,但她就是不喜欢,这样也有错吗?青鸾有些委屈,悄悄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笙雅感受到小女儿的依赖,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想到有最亲的娘亲疼爱,青鸾心中即刻平衡了不少。
此话一出,众人关注的紫凤也大致明白了当前是何状况。不等父母答话,她当下冲着凌寂叫了出来:”不要!我不跟你走!我不要离开爹娘!”
“紫凤!”笙雅提醒女儿要注意礼数,可是固执的紫凤不听,躲到盛云彦身后不肯再出来:”爹,你跟娘说说,别赶我走……”
紫凤幼时和青鸾嬉戏时,曾被笙雅打趣性子实在不够沉稳,并非她亲生,早晚有一天要回归到亲生父母身边。不想单纯的紫凤信以为真,认为爹娘就此抛弃她了,哭着闹着不要走,事后虽然盛云彦和宋笙雅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劝慰住,从此再也不敢提出类似玩笑,但是自此紫凤心中便产生了一个心结,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自己即将孤身一人被赶出家门。为此青鸾嘲笑了她很久。不想今日之景竟触中孩子心中所痛,紫凤当即歇斯底里,死活听不进任何人劝告。
“这……”凌寂有些不知所以。
盛云彦无奈地简单解释了其中缘由,凌寂眼中的担忧更见加深:”如此,恐怕你们的计划得搁浅几年,待孩子长大再说吧。”
即便孩子长大,恐怕也……凌寂没有说出自己深层的忧虑。
笙雅的脑子倒是转得极快:”那便烦劳师父了。”
“但是有一点,你们务必谨言慎行!”凌寂陡然想起此行的最大目的,”最近一段时间,你们还是不要再和外界联系的好,包括我。”
“为什么?”盛云彦甚是不解,”难道东齐仍然不肯放过我们吗?东齐南楚向来水火不容,又有西辽三足鼎立,阮家的生活不会如此闲适。剩下的,应当只是过去与我有些零碎恩怨的帮派,不足畏惧,我们小心行事,不会有太大风险。”
凌寂深深望了此生最满意的徒儿一眼:”云彦,你还是没有记住为师的话。无论何时,‘轻敌’永远是行事之大忌。如若他们得知了你的行踪,如若他们拧成同一股势力,那又当如何?”
“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原本就是打着到南楚探望老友的名号顺路看看你们,天色已晚,我也方便离开。紫凤和青鸾我日后自会寻个机会前来探望。云彦,江湖风云诡谲,自你离开后局势更是多变,你们二人凡事多加小心”
凌寂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迅速消融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从来未曾光临过一般,不留一点气息。眼见着他已踪迹全无,盛云彦夫妻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蹙紧眉头。
“按你师父所说,我们现在的困境仍然没有完全解除,甚至可能更糟。云彦,你想一想,过去和哪些人结下深怨,以至相隔十年仍不肯罢休?”笙雅搂过受惊的紫凤青鸾,细细分析着凌寂的话。
盛云彦坐在最近的一张木椅上,烦闷地支着脑袋:”我十三岁跟着同门师兄打打杀杀,接手的任务数都数不清,这……让我一时怎么想得起来……我看我们还是听从师父的建议,最近一段时间安分一点,哪怕是邻里之间也少接触为好。听说最近有几家想要搬离归雁崖,一旦他们走入了有心之人的视线,这……”
“所以你背着我和你师父联系,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吗?”笙雅柔和缓慢的轻音此刻听来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肃然,”况且躲藏就有用吗?在某一点上,我和你师父至少达成了共识。”
笙雅慢慢转身,带着小姐妹俩朝里屋走去:”我们毕竟还有两个孩子,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们的将来打算。难道,你真的愿意紫凤和青鸾将最美好的年纪荒废在此地,然后磨耗一生吗?”
望着妻子单薄的背影,盛云彦心中猛地一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