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已下,行动箭在弦上。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分的危险,事前工作早已在平日的点点滴滴里做好,因此出发前的准备异常明了轻快。青鸾知道,齐宫的北面有一扇小门,每日严格限制两次的开放时间,以供御膳房从宫外运送新鲜的蔬菜瓜果及肉类食品。当北偏门的侍卫认真查验板车上每一份食物包装,确认堆积如山的食品中没有可疑对象藏匿时,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就在板车下方与轮轴那极为窄小的间隙里,会藏着一个身形矫健的年轻女孩。
运送食品的车辆很快到达御膳房。青鸾牢牢地吸附在车板下一动不动,静静等候夜幕的来临。来来往往宫人的足履渐渐走出了余光,耳旁的吆喝和命令声也归于平静。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直至眼前一片漆黑,青鸾觉得自己的体力几近透支时,再三确定周围再无守卫后,这才从一侧翻身,重归大地。
青鸾浑身酸痛,黑暗中活动着筋骨,心中感叹当年冰寂门的师兄们都能倒吸在屋脊上一天一夜,这番功力果然不是一时三刻即可练成。好在她南下以来一直遵循师父嘱托,没有放弃基本功的练习,无论是应对襄坞的袭击还是这次的行动,关键时刻想要保住性命还是靠扎实的功夫。
抬头观察弯月的方位,已近子时,宫中众人大多已睡下,即便是守夜的侍卫也处在最疲劳的状态,正是行动最为便利的时候。然而青鸾一身夜行装很难潜入灯火辉煌的养心殿,于是离开御膳房后她并没有直奔正宫而去,而是转向前往最为偏僻的冷宫。那里向来是防卫最为疏漏之处。果不其然,不过一刻钟青鸾便击倒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值夜小宫女,顺利地从她的柜子中取出了一套行装,为了方面行走,利索地穿戴后仍在外面套上了自己原本的夜行装。
完成一切准备,确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青鸾脚下生风,轻快地朝养心殿而去。
皇帝起居的住所,自然是这皇宫中守卫最森严、也是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在重重把守和烁烁灯光下硬闯养心殿显然是自投罗网,青鸾潜到了围墙外的一处灯光未曾涉及的角落里耐心等待。按理说子时结束便是侍卫交班的时刻,如果阮麒风今日是当值的皇子,必定要在这时例行公事地询问侍卫统领上半夜的状况。青鸾要抓住他踏出殿外的那一小段时间上前接洽,一旦贻误一切准备便白费了。
事情进展异常顺利,青鸾在墙角等待了不过片刻,果然看见一抹亮红自围墙中闪出。阮麒风做事果然不拘一格,这样紧迫的大环境下居然有心情穿颜色这样鲜艳的袍子。青鸾腹诽着,手上动作却愈发利落起来,两三下便脱下了夜行装,整个人化身怯生生的小宫女,哪里还有半点的侠客风。
夜班子时,整个皇宫都静悄悄的。阮麒风疲惫地走出大殿。冕帝仍在内间沉沉地睡着,不知何时才会醒来。屋内燃着各类催人昏昏欲睡的熏香、暖炉,好不容易捱到侍卫换班的时间,阮麒风抓住机会好好透个气。已是晚春季节,但夜间的户外仍然凉风习习,阮麒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尽情享受着从殿门到院墙这一段短暂的距离。心不在焉地听了护卫统领的报告,七皇子眼珠滴溜溜地绕着大门外转了一圈,四下仍是一片寂静。一切如常。
换班结束了,阮麒风不情愿地转身,又要返回那个蒸笼一般的殿堂。就在前脚迈出的一瞬,敏锐的听觉突然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布谷,布谷……”
“哪里来的布谷鸟,你们几个快去查看,这般嘈杂别扰了圣上清修。”一旁的统领显然经验丰富,闻声连忙指派侍卫前去驱逐。然而这声音落在阮麒风耳里却是如临大敌,昏沉的睡意瞬间抖落到了九霄云外:“等一等!”
“七皇子有何吩咐。”侍卫们停住了脚步,恭敬地行礼。
“本殿倒是有日子没见着布谷鸟了,今日正好来了兴致,你们且守好养心殿,本殿亲自查看一番。”阮麒风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因此即便这番解释全然不合逻辑,侍卫们也不反驳,任由他步出院墙,看似随意地走向那片阴影。
“盛青鸾!你不要命了吗!”刚绕过墙角,阮麒风牙缝里挤出咬牙切齿的几个字。面前的小宫女却毫无惧色,反而凑近了拽拽他的衣角:“我要入养心殿窃赐婚的圣旨,烦请七皇子指点一番,圣旨如今置于何处?”
“你发疯,为什么要捎上我!”阮麒风下意识地查看四周的动静,气急败坏的他不能惊动守夜的侍卫,只能将火气往肚子里咽。青鸾则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谁让你们背信弃义。反正我不会让自己姐姐嫁给你哥的。快说吧,别耽误时间了。若是我硬闯养心殿,被你的侍卫抓到,这结果……我可不敢保证。”
阮麒风万万没想到一向冷静自持的青鸾居然会和她姐姐一般耍无赖。无论是从大哥的角度,还是从青鸾的人身安全考虑,阮麒风都不会纵容她入殿窃旨。可是现在这个丫头不知动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混进宫来,还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养心殿外。阮麒风愈发头疼起来。
“你一定是故意的!”七皇子一双凤目瞪得溜圆,“你知道我今天值夜,所以才……才……才……”
女孩一脸的赞同令阮麒风再次深吸一口气,冷静,不能跟这个无赖讲道理,一定要冷静……抱着胳膊原地转悠了半天,眼看着时间过去,再不回去侍卫一定会起疑心,阮麒风心一横,哀哀地低声道:“姑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阮麒风一出声,青鸾便知事成过半:“你告诉我圣旨在哪里,再帮我混进养心殿,就完了!”
“就完了……是彻底完了吧!”阮麒风狂躁起来。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们两个人得担多大的风险!故意的,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
他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双烁烁亮目,心知千算万算还是栽在今晚了。好在风险虽大,要完成也不会太困难。养心殿内虽有重重把守,但身为皇子的他可以如无人之境般出入,略施小计带她进去轻而易举。其实在他心底,也不希望大哥和这母女三人有太多的牵扯。或者,不希望大哥和青鸾有太多牵扯。就在阮麒修提出要娶宋笙雅女儿的那一刻,他的心跳一滞,随后几乎蹦出了胸膛。好在大哥的人选是盛紫凤,若他口中说出的真是“青鸾”二字,阮麒风不知自己还能否稳重加持。
这门婚事太过荒谬,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青鸾盗走圣旨,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告诉你,圣旨都存放在西偏殿的镶玉柜中。我父皇在东边的暖阁里休息,因此西边守卫不算严密。待会儿皇后那边会派御膳房一队侍女送夜宵来,你混在她们中间,找个机会自己去西偏殿里。”阮麒风一闭眼一跺脚,“要是你被抓住了,我会想办法弄你出来,但是一旦被审讯千万不能提及我!也不能提到我大哥!不然就是神仙也拉不回你这条小命!”
青鸾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配合的态度让阮麒风稍微宽心了一些。“一定不能扯上我和我大皇兄,千万记住!”
“遵命,阮嬷嬷!”青鸾俏皮地一敬礼,阮麒风抿了抿薄唇,最终还是说出口:“你……也要小心。”
青鸾的身影再次湮没在黑暗中。阮麒风调整呼吸,一如往常地随意走回养心殿。送食的侍女一刻未到,阮麒风整个人坐立不安,却又不能让周围的侍从们察觉异端,藏在宽大袖口下的双手早已抱拳,手背青筋暴起。
他一定是昏了头了,怎么会答应她这么荒谬的要求。一着不慎,几十个人头都要落地!阮麒风陡然从软椅上弹起。不行,他反悔了,他一定是被这养心殿中的熏香迷昏了脑袋,一定要赶在事态不可控制前将青鸾劝走!
“嘎吱”,殿门缓缓敞开,一位侍卫悄然走入,恭敬地俯身道:“七皇子,御膳房那边派人送夜宵了。”
阮麒风心底一沉,心跳大乱。来不及了。
一队沉默的宫女自殿外鱼贯而入,每人手中提着一个食篮。阮麒风一眼就认出了跟在队尾的青鸾,她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埋得低低的,极不显眼,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这最后一个宫女会是个冒牌货。阮麒风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因恐惧剧烈地起伏,传入耳中的却仍是自己镇定的声音:“你们动静小一点,进暖阁布置的时候若是惊扰了圣上可是死罪。”
“是,奴婢们一定注意。”一队女孩轻声附和。一边的太监总管抬抬手,示意她们可以进去了。
“等一下。”阮麒风忽然出声,侍女们依言停步。面对其他人疑惑的眼神,阮麒风面不改色:“叫西偏殿的那几个兄弟也过来,今后每次送食的时候都要加强守卫,人多眼杂,这点道理还要本殿教吗?”
“是,是,七皇子批评的是,都是奴才们疏忽了。”太监总管心中纳闷着这向来粗心大意的七皇子怎地一下子考虑如此细致,一边自我检讨。为了表示出对皇子意见和冕帝安全的充分重视,总管叫来侍卫统领,临时召集西偏殿的侍卫增援,一定要保证暖阁的安全。
“要留几个守着吗?”搞不清状况的统领稀里糊涂地问道,总管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就这么一时片刻的,要留什么,七皇子的意思是圣上的安全至上!”
“啊,对对对。”大晚上理不清思路的统领连连点头,迅速调派西偏殿的侍卫到东厢暖阁集中。阮麒风眼见着西偏殿渐渐空旷起来,眼瞳中的焦虑逐渐安定下来。
再说青鸾。阮麒风别别扭扭的配合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入殿后他镇定自若地指挥、悄无声息地为她扫清了障碍,这样的急智还是刷新了她对他的印象。“伪装”,阮麒风极擅长伪装,然而随着接触的不断深入,一个与世人眼中截然不同的七皇子却愈发生动。青鸾脑中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皇室中最能够忍辱负重的不是仁王阮麒修,而是这个不起眼的阮麒风。如果不是为了报答阮麒修多年的庇佑之恩,这个皇位会不会最终落到阮麒风手里?
由不得她多想,西偏殿的侍卫已经撤离完毕,屋内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东厢的暖阁中。青鸾偷偷看向阮麒风,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眼神掠过这里,仿佛这就是一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宫女。有这样行事严密的帮手,青鸾自入宫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略略松弛了下来。
阮麒风严密注视中众人的行动,有条不紊地安排相关人等向东厢进发。青鸾站在队尾,又恰好排到了主殿的一尊佛像旁。此刻正是好时机,青鸾袖口银光一闪,一枚银针准确无误地射向屋顶的吊灯。“吱呀”一声,镶载了数十根蜡烛的吊灯在空中晃悠了几下,应声而落。主殿中瞬时昏暗了下来。
“有刺客!保护皇上!”不知谁嚷出了声,殿中霎时一片混乱,守在门外的侍卫闻风而动,众人齐齐地往东厢暖阁而去,哪里还会在意到隐隐的烛光中闪向西偏殿的身影。阮麒风在一群侍从的护卫下撤向东厢,适应了光线的余光瞥见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面上慌乱的他心下却安定了。事情大约是成了。
“掌灯,掌灯,封锁殿门,所有人不得离开东厢!”侍女的尖叫声、往来人群嘈杂的脚步声中,阮麒风声如洪钟的命令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指挥着众人,心中估算着青鸾应该已经到了西偏殿,再过片刻便可将柜中存放的圣旨悉数销毁。推搡的人群逐渐有序起来,主殿中的蜡烛重新点亮,惊魂未定的人们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不远处的暖阁中却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有刺客!有刺客!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嗖嗖”几声,阮麒风视线范围内所有的灯瞬间全部熄灭,整个养心殿陷入了令人恐慌的黑暗中。沸腾的人群重新推搡起来,这次任凭太监总管和侍卫统领再怎么厉声责令都无济于事。阮麒风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如同波涛中的小舟一般摇晃起来,朦胧中他瞥见又一个黑影极为迅速地沿着廊外的窗沿一闪而过,与此同时东厢又传来侍女惊恐的声音:“刺客……刺客往西边去了!”
这些年在暗中历经了不少阴谋和生死的阮麒风此刻只觉得双腿打软。感觉到人流齐齐朝西偏殿涌去,阮麒风却连最后一丝握拳的力气都没有。
请君入瓮。守株待兔。
他还是输给了阮麒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