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翰林院一如既往的寂静。从前翰林院专设于皇子们读书,自罗晏月的私人书院兴起后,翰林院内早已不复往日的生机。冕帝偶尔会在此处召集儿子们检查他们的课业,但随着年岁推移,这项活动的间隔开始被无限拉长。如今,翰林院倒成了新晋官员们交流书画心得的地方,鲜有皇室成员的身影。当然,这其中自然不包括素来注重修身养性的仁王——阮麒修。
失去右臂已有二十余年,此时的阮麒修早已习惯了一只手的生活。寂静的院落内除他之外只有两三个随侍的宫人垂首在旁,偌大的书桌上陈列着江南进贡的上好笔墨纸砚,阮麒修左手持笔,奋笔疾书。“唰唰唰”,只一会儿功夫,“盛世华年”四个遒劲的大字跃然纸上。“不好不好。”阮麒修命宫人将纸张立起,隔着距离仔细端详了一阵,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线条还是太过刚硬,柔度不够。”此言一出,宫人即会意地点了点头,任谁都会赞叹不已的四个大字即刻被揉成一团,扔入火盆。不满意的作品就要立即销毁,不给自己任何懊悔、也不给他人任何模仿的机会,这是阮麒修一贯的准则。
“哎,近来还是疏于练习,写个字都这么费劲。”阮麒修倚着书桌,自言自语。右侧空荡荡的袖管前后回荡着,衣料与宣纸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阮麒修仿佛被这声响吸引过去,放下笔杆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身体残缺的那一部分。旁侧的宫人仍是无人敢出声。过于静谧的氛围透露着些许诡异。
这时,门外匆匆跑进一个身着仁王府家服的灰衣小厮。他跪在门槛边低声报:“殿下,七皇子带着一位姑娘来访。”
阮麒修挺直身躯,不再年轻的硬朗面庞上显示出几分诧异:“真有意思,前些日子老五给送去的那几房侍妾还在争风吃醋,他在宫中倒还继续逍遥。是时候向父皇禀明,该给老七立一房正妻了。可知带来的是哪家姑娘?”
小厮仍垂着头,身躯有些微微颤抖:“属下过去没见过这位姑娘,但看上去……跟殿下密室里的那副画……”
阮麒修顿了顿:“可是宋府的姑娘?”
“属下不知。”
“一路可曾遇到其他人?”
“今日翰林院内空无一人,内外守卫皆可信任。”
“传话叫七皇子来见我,那位姑娘亦可一同前来。”
……
由于玲珑盛宴的举办,皇宫中内眷云集,各路官员都知趣地选择在这一天闭门修养,不去打扰年轻人们的好时光。轿辇进入翰林院中一个僻静的院落内,一路畅通无阻,竟鲜少见到侍卫。青鸾不禁狐疑一番:仁王如此喜静,又何必特地跑到翰林院里,遣散家仆后不照样可以将自家府邸打造成乐土吗?
落轿后,青鸾跟着阮麒风步入一扇移门内。依然是仆从稀疏,皆垂首屏气,不难猜出他们的主人平日里是何等威严谨慎。就连一向嬉皮笑脸的阮麒风也收敛起了七八分的随性,挺直腰板规规矩矩地跟着宫人。青鸾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仿佛是一座一级戒备的秘密庄园,而不是墨香四溢的翰林院。
很多年前初进冰寂门时,青鸾就接触过大量记载东齐仁王事迹的文献,甚至还有几副从东齐皇宫中流传出的仁王画像。在亲眼见到阮麒修其人前,青鸾曾千万次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容貌,却无法设想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居然还能这般高大伟岸。阮麒修与宋笙雅年龄相仿,可即便是保养得宜的宋笙雅也能让人轻易辨出“美人迟暮”,而阮麒修的神态动作仿若刚刚步入而立之年,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劈波斩浪的人竟然拥有如此平和深邃的心态。青鸾瞬间记起了罗晏月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阮家的子女,都是人中龙凤。”难怪阮麒灏和卞皇后多年来从未放松对阮麒修的警惕,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仁者,倘若未曾失去一臂,的确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我若是没猜错,你是盛青鸾吧。”阮麒修一开口便是隐隐的笃定,不张扬的自信带给人一股莫名其妙的好感。更何况他越过阮麒风直接与青鸾对话,位高至此却瞧不出半分地位优越,难怪失势后仍有大量门客死心塌地追随。青鸾走进这间屋子不过片刻功夫,仁王举手投足间的帝王风范就已是现阶段的阮麒灏远不能及。
“民女盛青鸾见过仁王殿下。”青鸾退后行礼,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接下来应该如何答话。而阮麒修果然不是好相与的主,直接戳中青鸾最头疼也最担心面对的话题:“青鸾不必多礼。你眉宇间颇有云彦的刚劲,本王没见过你的胞姐,听说盛紫凤更肖似你们的父亲,可是如此?”
青鸾恭敬地答道:“多谢殿下称赞。与姐姐相比,青鸾确实逊色许多。”
“姑娘何必如此谦逊。我曾与你父亲共事,当年他的武艺冠绝群雄,听说你这些年跟随云彦的师父苦习武艺,想必长进不小。不知本王是否有幸一睹盛云彦后人的风采呢?”青鸾闻言一惊,抬眸正好对上阮麒修玩味的眉目,眼神通透慑人心魄。青鸾陡然回想起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中,无论是苏倾漠的深邃还是凌寂的凌厉,都无法同阮麒修双目的气势比拟,如同一条潜伏多年的灵蛇,一招致命。
凡是见过青鸾的,通常都赞她遗传了母亲的灵秀,阮麒修故意把话题往盛云彦的方向引,明显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什么仁者王爷,什么身体残障,都是假象,青鸾心中咒骂着,对阮麒修刚刚建立好感即刻烟消云散。这次就连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阮麒风都听不下去,插言道:“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要求人家舞刀弄枪的,青鸾到底是小辈,伺候倒水换茶的就差不多了……哎!”
麒风正眉飞色舞地替青鸾开脱,却见她直挺挺地跪下,不由夸张地蹦到一旁以示惊吓。阮麒修似乎怔了怔:“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青鸾不知今日七皇子为何要带我来见仁王,但二十年前父母犯下的滔天大错青鸾有所耳闻。圣上和殿下胸怀有容乃大,没有归罪于青鸾,但青鸾愿意父债女偿,只求殿下不要难为我的母亲和姐姐,她们都只是普通的东齐子民。”青鸾咬牙,进宫前已经作好膝盖受罪的准备,未曾料到额头也要惨遭折磨。“砰砰砰”几个头重重磕下来,面前的地砖上都隐约可见星点的血迹。尽管疼得眼冒金星,青鸾不敢伸手抚摸伤口,但从余光中瞥见阮麒风的瞠目结舌便可知,此番虽皮相不保,若是真的逃过一劫也算值当了。
屋内一片寂静。阮麒风偷瞄了他大哥几眼,仍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腹黑模样,再瞧着伏在地面瑟瑟发抖的女孩,心中不由升起几丝怜悯,清咳几声以示提醒。阮麒修仿佛这才反应过来,朗声道:“青鸾你这是做什么。当年的事情纷纭复杂,怎能怪罪到云彦的头上。何况你父亲与我也算是好友,既是旧相识,我们也算是叔侄关系了。来人,快看看青鸾伤势如何!”
门外跑进几位侍女,带着青鸾下去清理了前额的伤口。青鸾瞥了瞥铜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弱不禁风,几位宫女用了上好的金疮药仔细替她擦拭着,青鸾放下几绺碎发恰好可以遮住痕迹。再次回到阮麒修兄弟面前时,气氛便融洽了许多。
“青鸾回到陵京多久了?吃住可还习惯?”
“回殿下,近四个月了,外公一家体贴青鸾在外多年,生活用度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麒灏倒是在我耳边叨念过,罗晏月先生很是偏爱你。当年我也曾受过罗先生的教导,看来冰寂门的凌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青鸾天资愚钝,无法与灏王以及七皇子比肩。师父怜我独身一人,青鸾能得冰寂门众位长辈指点,已是感激不尽,唯有踏实做人才能报答长辈们的一片苦心。”
……
一问一答甚是和睦。阮麒修状似心不在焉地问些生活琐事,一边继续忙乎着挥毫墨宝。阮麒风又恢复了幸灾乐祸的得意嘴脸,蹦跶着欣赏他大哥的真迹,还频频点头,也不知他看出了几分门道。青鸾绞尽脑汁地回应着阮麒修,心中甚是着急:也不知云泽是否领悟到她的意思,苏倾漠究竟能不能请到神兵天降?
“殿下!卞相千金夜蓁小姐求见!”一声通报顿时令青鸾心中大石头落地。阮麒修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墨:“夜蓁前来所为何事?”
“许久不见表兄,夜蓁甚是想念。今日玲珑盛宴,御花园中百花争艳目不暇接,连灏王都要凑一番热闹,仁王殿下又何必在这空荡荡的翰林院里躲清闲呢?”门外闪进一抹靓丽的紫色身影,“仁王妃离世也有大半年了,想必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王府门庭冷落、王爷愁眉不展吧。”
如同一记惊雷,卞夜蓁冷冰冰的话语瞬间在墨香四溢的书房内炸开。青鸾暗暗感谢卞夜蓁关键时刻相助,却又不得不替面无惧色的她捏一把汗。
而阮麒修面色如常:“多谢夜蓁关心。只是卞相千金特意前来,不止是为了安慰本王丧妻之痛吧。”
卞夜蓁顿了顿,亮眸直视阮麒修,毫无惧色:“王爷果真明察秋毫。不瞒王爷,方才夜蓁和青鸾姑娘在御花园中赏景,适逢皇后娘娘唤夜蓁觐见,不想返回原地时不见青鸾踪影,问过周遭仆人才得知原来是被七皇子带到仁王这里来了。眼下宴会尚未结束,青鸾第一次进宫便这样贸然离去不太妥当,还请仁王行个方便,让夜蓁带青鸾回去吧。”阮麒修闻言却只是歉意地一笑:“原来青鸾本是同夜蓁一道的,是老七和我唐突了。请二位稍安勿躁,本王马上派人送两位小姐回去。”
“不必了。”卞夜蓁毫不客气地摆摆手,“宫中接送女眷的轿辇就在翰林院外,不劳烦仁王殿下了。”就这样,青鸾莫名其妙地被带到了仁王面前,平白遭受了点皮相之灾,又莫名其妙地被卞夜蓁扯回了玲珑盛宴。一路上夜蓁都显得烦躁不安,青鸾观察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道:“夜蓁,方才真的太谢谢你了,否则真不知如何脱身……”
“青鸾,你也太不小心了,阮麒风的话你也敢信?别谢我,要谢就谢麒灏吧。若不是他,你今日就真困在仁王手里了。”
“……灏王?”一时间青鸾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是从灏王那里得的消息?”
“对啊。”青鸾的诧异让卞夜蓁很是不解,“你被七皇子带走的时候不是正好被灏王的侍从撞上了吗?你也知道灏王和仁王之间关系微妙,他自然不能出面,这才找上我。呼呼,我又得罪了仁王一回,回头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青鸾花了好一番功夫这才理清思绪。她本意是托苏倾漠请夜蓁出山,不想苏二少绕了个弯,先找上了阮麒灏。呀,忘了这茬了。青鸾眼珠骨碌碌一转:卞夜蓁芳心暗许,苏倾漠不可能毫无察觉,此番安排必是为了避免他二人直接接触。可是这样一来又牵扯上了阮麒灏!想到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灏王,青鸾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大伤脑筋,阮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善茬!
“夜蓁,你……这是……”青鸾本想顺着卞夜蓁的设想把话圆回来,四目对视时却被夜蓁眼中的调笑和了然搅得惴惴不安。“青鸾你就别瞒我啦!说吧,我们灏王爷是什么时候对你有意的?”
“什么?灏王对我……”青鸾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从哪里听来乱七八糟的消息?”
夜蓁显然对青鸾“羞涩”到“不知所措”的反应很是满意:“少来,若不是麒灏属意于你,怎会情急之下向我求助,平日里他可是很少有求于人的。”见青鸾还在愣神,夜蓁继续补充道:“你放心好了,虽然皇后娘娘曾经赐婚,但我心属旁人,决意不会顺从这门婚事。我绝不会成为你和麒灏之间的障碍。”
青鸾呆呆地看着卞夜蓁眉飞色舞地描绘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苏倾漠啊苏倾漠,你算是会躲清闲,烂摊子全推我身上了……
翰林院内。书房里的墨香散去了大半,周围仆从依次屏退,只剩气质迥异的兄弟俩凭窗而望。
“你这小子,行事愈发乖张。今日带着盛云彦的女儿来见我,可是要送我个下马威?”
“大哥言重了。”阮麒风讪笑着,“只是觉得这姑娘不似她姐姐那般简单,带来给大哥瞧两眼。更何况明明是大哥吓得人姑娘魂不守舍,麒风可是半点便宜没占到。”
“魂不守舍?这个词用得好。我看这个姑娘还是像她母亲多些,谨慎胆小。盛青鸾回到陵京,又带着冰寂门的重重秘辛,明面上我们要和盛云彦的女儿保持距离,但暗地里一定要尽快将她掌握在我们手里。已经四个月了,今日居然又是卞夜蓁出面要人,老五那边想必快要下手了。”
提及阮麒灏,麒风不禁眉头一皱,刚想开口却被阮麒修单手拦住。
“其他暂不多提,先把你房里的那个几个女人安顿好,老五每次不安分都是先从你这边下手,这些年卞后从来未曾放松警惕,现在连你也被列为他们的怀疑对象。今后更要谨言慎行,宋靖帆、宋笙粤……宋家的人一定要敬而远之,类似今天的事再也不要发生。”
阮麒风挑挑眉,目光中带了几分从来不于人前表露的不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