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紫凤肿了一对熊猫眼不情不愿地醒来,迷蒙中却发现偌大的软铺上只剩她一个人尽享空间,不禁嚷起来:“人呢?”
“紫凤醒了?”门外探出笙雅贴身丫鬟悄叶的小脑袋,“二小姐和青鸾小姐已经梳洗完毕了,就等着你一起吃早茶呢!既然醒了就快点儿吧!”
悄叶和紫凤年纪相仿,向来打闹惯了的。紫凤听着她的话有些心理不平衡:“凭什么唤青鸾就客客气气的,叫我就直呼其名啊!不公平!”
悄叶白了她一眼,扔给她一套浅紫色衣裙。紫凤一见又炸了毛:“又是紫色!难道我名字里带个‘紫’,所以就要经常穿紫色的衣服吗?那青鸾岂不是应该每天苦唧唧地穿淡青色飘来飘去了?”
“青鸾小姐今天还真的穿了一套青色的纱裙,衣袂飘飘跟仙女似的,连二小姐都看直了眼,直说比她年轻的时候还夺目几分呢!”
“真的啊……”紫凤瞪大了眼睛,“我要看哎我要看!快,帮我穿衣服!我和青鸾到底是同胞姐妹!我也要穿出紫色的品味来!”
悄叶刚帮紫凤套好外衫,紫凤便一溜烟下了床跑向院子。笙雅在院子里布置了桌椅,夏秋季节只要不是太凉,她们一般都在那里吃早饭。
毛毛躁躁的小姑娘还没跨过门槛便望见桌旁坐了一个青衣女子,素手纤纤,裙带轻盈,举手投足间带着说不出的清雅气息。紫凤放慢了脚步,往日里毫无顾忌的步伐也带了几分小心谨慎,亲亲热热地从后面拥住青鸾:“呀,你们起得真早!”
“昨天外公嘱咐了今天上午要去见见各位长辈,我可不敢迟到。”话虽如此,青鸾的语气中却听不出紧张局促。紫凤一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情:“繁文缛节的真是烦人,还好我们不用像皇宫里那样有晨昏定省。”
笙雅目光柔和地看着亲亲热热的姐妹俩:“青鸾回来的消息早晚会传到宫中,宋府也未刻意作出保密措施。昨日灏王突然来访,想必近几日青鸾会接到传召入宫。”
“入宫?”紫凤一怔,两道好看的眉毛瞬时皱起,“皇上要见青鸾?”
笙雅摇摇头:“皇上应该还抽不出空来见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应该是宫中女官例行公事的盘问,近几年皇室对陵京几个家族越发忌惮起来,道理你们都明白的。”
紫凤和青鸾点点头,一大早的慵懒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她们母女三人的身份特殊,青鸾近十年的行踪对于外人来说更是个迷,尽管青鸾师从凌寂是世人皆知的事,但盛云彦的死亡缘由至今是个未知数,危机四伏的陵京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个小小的院子。紫凤人前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暗地里在书院也打探到有关各世家的不少消息。青鸾的到来,代表着将来的生活要更加小心翼翼。
可是这样谨慎的僵局,何时才能打破。局面破解后,她们母女三人的命运、宋府的命运、整个陵京的格局,又将走向何处。
想到今后,三人都没有调笑的心情。匆匆吃了两口早点,休息片刻后便有丫鬟从莫园过来招呼,说是一众主子们都在莫园主屋里候着。笙雅想起昨天宋溪就是在莫园接待的青鸾一行人,今日家族会面也不安排到主堂,摆明了是不将青鸾放在眼里,心中有些堵得慌。青鸾自然也有些不悦,但一切以大局为重,她还是微笑以示宽慰,清秀的脸上容光不减:“那就麻烦这位姐姐带路了。”
青鸾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不想莫园里竟是这样一番阵势。宋笙雅只是宋溪的一个已出阁的女儿,宋家凡是有头有脸的亲眷下意识里都希望离她们母女远远的,即便有刻意亲近的,心中也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此青鸾和笙雅原本以为今日的会面只是简单走过场,除了简诺夫人一房上无法躲清闲外,旁人不会没事找事横插一脚。可待青鸾一行人前脚刚踏进莫园,便听到不远处慌慌张张的一声“快去通报一声,来了”。
青鸾心下疑惑,明明是家族会面,难道莫园里还会有什么类似于阮麒灏之流的神秘人物大驾光临不成?脚下的步子却不停,待到主屋的檀木雕花门“吱呀”一声大开,瞧见里面的场景,青鸾当下暗笑了一声:宋家的亲眷,这次可真给足了面子。
宋溪虽是生意人,但生性好静,这一点亲女儿宋笙雅倒是学了个十成十。现今宋府的主院由宋笙粤住着,莫园本就是宋溪用来养老的院子,即便是主屋也远远比不上宋府主堂的宽敞。平日里宋溪接待一两个好友倒也不觉拥挤,只是若每次都如同今日这般塞得熙熙攘攘一群人,那就……
笙雅带着两个女儿一踏进门,屋内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环顾一周,除了主位上照例端坐着宋溪和简诺夫人外,四下里为数不多的几张椅子都坐满了各房来看热闹的人,好些小辈更是好奇地挤在门边,太师椅后一排更是摩肩接踵。笙雅见状有些犹豫,还是紫凤反应快,最先拉了拉母亲的衣袖。笙雅不得不硬着头皮步入大堂中央向各位长辈行礼:“笙雅见过父亲和各位姨娘,大家早。”
宋溪鼻子里地“嗯”了一声,显然也被这一群不速之客烦得够呛:“正巧青鸾归来的日子和靖帆的生辰碰到了一起,各位长辈亲眷这些年也都一直挂心着青鸾,这不趁着大家都聚在一起,索性一起见一见,也好帮衬着青鸾尽快融进我们这个大家子。”
“父亲说得是,刚才路上青鸾还念叨着,听说家里的几位表姐个个玲珑多姿、才艺出众,青鸾从雪山蛮夷之地归来,要多多向她们讨教一二。”笙雅顺势将青鸾引上前,“青鸾,快见过各位长辈。”
青鸾低着头,从母亲身旁绕过,端端正正地站在中央大大方方行了个礼:“青鸾给各位问好。”她话倒也不多,行了礼便回归原位,和紫凤一并站在母亲身后。
“这小丫头,别着急啊。”可能觉着气氛有些沉闷,简诺夫人连忙笑着招手,“说不让这一大帮子人都涌过来吧,你看,小姑娘都被你们吓成什么样了。青鸾过来,让婆母看看你。”
青鸾依言乖巧地走到简诺夫人身边,周围人顿时瞪大眼睛,想要仔细看看这个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是简诺夫人刚刚说笑的一席话引起了宋家部分人的不满,座位离主位最近的一位妇人轻笑道:“姐姐这句话真是当场给我们甩脸子,合着这姑娘连区区小场面都镇不住,都是我们的错了?”
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位妇人身上,笙雅只当没听到她挑衅的话,神色不改:“青鸾,快见过你四婆母。”
原来是一直随着宋笙鑫一直久居在郊区的宋溪四夫人。四夫人出身不高,嫁到宋家以来始终没有封号,即便是生下儿子后地位也未见改善,只是说来也奇怪,前几年还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四夫人这些年或许调理得当,身子骨竟然一天一天好起来。宋笙鑫自然不希望她再卷入宋家争端,以母亲身子未曾痊愈为由拖着搬回宋府的日程。再结合往日传闻,宋府的四夫人一张利嘴果然名不虚传。
青鸾自然明白,四夫人嘴上埋怨着简诺夫人,实是讽刺她自小教养不全、登不上台面。今日是她第一次与宋府众人会面,又出乎意料地面对熙熙攘攘的一大家子,自然不能让人当软柿子捏,青鸾站在高高的主位旁,只是略略侧身一个简单的行礼:“青鸾虽然前几年一直在外头,但和各处总有书信往来。本来听说四婆母体弱,青鸾幼时不懂事,还以为此生见不得婆母了,今日一见婆母面色红润,想是身子骨好了不少。可见婆母的确是个有福之人,青鸾今后还要仰仗婆母多多照拂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主位上的女孩即刻闭嘴,半句字不多说,低眉顺眼得让本想圆场子的宋笙雅张不开口来责备她。四夫人见识的场面多,此刻倒也不恼,嘴角出人意料地上扬:“到底是出门见识过的,总比那些成天闺阁里家长里短的伶俐。”
“四姨娘这张利嘴可是无人可及,可是您不能光顾着夸这新来的,我们这群规规矩矩呆在家里的倒成了笑柄了。”
饶是宋笙雅心心念着********,四夫人斜对面的一位华服年轻女子可咽不下这口气。刚刚转好的气氛顿时又陷入僵局。而此时高高在上的宋溪却仍是自得其乐地饮茶,一言不发。青鸾心下埋怨着豪门世家规矩可真麻烦,面上还是笑盈盈的,不厌其烦地向着这位倨傲的女子道了万福:“想必这位就是笙枫小姨了,青鸾初来乍到,今后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小姨多多关照。”
宋笙枫是宋溪最小的女儿,年纪还不到二十五,前几年嫁到了和宋家生意往来密切的丝绸大户左家,由于两家关系的缘故,倒是常常回娘家探望。伸手不打笑脸人,宋笙枫本是针对向来不和的四夫人,也无意为难青鸾,见年纪相仿的侄女笑靥如花,这位小姨眼皮一抬,精致的面庞随着语气也缓和了许多:“无妨,既是初次相见,我这个做姨妈的总得有些见面礼。新竹!”随侍一旁的侍女随即上前打开手边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礼盒,“青鸾自小见多识广,我寻思着也没什么新奇的东西能入了你的眼,索性俗气到底,这对花簪是我出嫁时夫家特地从北疆寻来的,想来也和你脾性相投,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冰莲花!”青鸾低头不禁叹出声。她在冰寂门时倒是见过用来干煸入药的冰莲花,但是能够将结构层次如此复杂的花瓣花蕊细细雕刻镶嵌在发簪上的人,倒是闻所未闻。更不用说用来嵌染的材料,青鸾只瞄了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这样的重礼让她有点发慌,连声婉拒:“这礼物太贵重了,小姨,青鸾不敢收……”
“早就听说北疆雪域的冰莲花珍惜罕见,既是入药的名贵药材,也是工艺品的顶级模板。左府当年为了别出心裁娶笙枫进门,也是煞费苦心,这些年笙枫也是爱若珍宝。今日居然转手送给了青鸾,笙枫啊,你大手笔送这么珍贵的礼物,倒让我们这群长辈难做了。”宋笙枫邻座的中年男子朗声打趣道。宋笙枫却不以为意,离开座位接过侍女手中的礼盒,亲自放入青鸾的掌中:“我和笙雅姐自幼亲厚,这点礼物和我们姐妹的情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只是青鸾不肯收下,不知道是嫌我的心意太轻,还是不认我这个小姨呢?”
青鸾推辞了片刻,最终还是架不住宋笙枫的坚持,收下了这对珍贵的花簪。这番你来我往,四夫人自然被晾到了一边,方才一触即发的纷争也悄无声息地化解。
此时宋溪也终于开口:“大清早的就热热闹闹的,这在咱们宋府还真是不常见。笙雅啊,快带着青鸾认一认几位长辈。”
提心吊胆的宋笙雅终于松了一口气,依言引领着青鸾在堂中行走。首先招呼的便是刚刚点明宋笙枫所赠花簪来历的中年男子,依着他的座位和说话语调,青鸾断定他便是如今名声正旺的宋家长子——宋笙粤。果不其然,当母亲口中说出“舅舅”两个字、青鸾依例行礼时,宋笙粤眼光中的玩味却愈发浓重了:“姐,你这对双胞胎可真是有意思,一个安静一个火爆,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停地闹腾了。”
“舅舅说话怎么句句带刺。”跟在后面的紫凤忍不住了,“女人天生就会唠叨,连我们师母都这么说……”
“噗嗤……”一边的几个小丫鬟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宋笙粤倒不觉尴尬:“喏?我看青鸾就比你安分得多。你俩长相上三四分相似,性子上也靠拢靠拢才好!”
“好啊!近朱者赤,有朝一日我们姐妹俩一起去吵你,可不准嫌烦呐?”紫凤歪着脑袋,大眼睛眯成一条线。
“你这哪里是‘近朱者赤’,分明是‘近墨者黑’!”宋溪点评道,“我看青鸾这冷热自知的性子倒是挺好,今后可要离这个紫凤这个人精远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别给她姐姐带坏喽!”
众人一阵哄笑,这样的调侃紫凤每天都能经历好几次,往常吐个舌头拌个鬼脸倒也过去了。可今天有一帮人可不饶她。在周遭人的一番撺掇下,旁侧的一位年轻男子发声:“爷爷说得不错,青鸾一来,紫凤的风光日子恐怕该到头啦!”
笙雅连忙为青鸾介绍:“这是你大舅舅的长子,也是你们这一辈的佼佼者,靖帆表哥。”
宋靖帆虽是宋笙粤的儿子,可是眉目清爽,今日又是一身白衣,乍一看跟他的姑姑笙雅倒是更为相像。他上下打量了青鸾了几眼,笑道:“我倒觉得跟紫凤比起来,我跟青鸾才像是双生子。添了这么个端庄的妹妹,今后在书院我总算能正名了。”
“昨日是表哥十八岁的生辰,我却不巧赶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扰,正想今天得空上门赔罪,不想倒在这里先碰到了。青鸾在这里先赔个不是了。”宋靖帆既然能够和如今最得势的阮麒灏保持亲厚,绝非等闲之辈。青鸾在脑中牢牢记住他似笑非笑的面孔。
“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探望表妹,应该是我先行赔罪才是。”
“哟,很讲理嘛。”紫凤不冷不热地插话,“不过上次老师才提到文章和做人一样,言行要有礼,更要真实不矫情。宋靖帆,你今天的表现,好像不太符合喔……”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表哥和紫凤都是拜在月安书院罗晏月先生的门下。”此时青鸾和宋靖帆自然都不会理睬紫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请表哥帮忙引荐,青鸾受师父所托,很想见一见罗先生。”
宋靖帆双眼不觉眯起,可能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他此时的神态和不远处的宋笙粤以及主位上端坐的宋溪是多么相似:“不曾记错的话,青鸾的师父应该是一代英豪凌寂前辈吧?”
“正是家师。”
“青鸾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也是先生的学生,你怎么不叫我介绍呢?咱们可是亲姐妹,况且我跟师母的关系可好了!”紫凤不服气地嘀咕。
迎着宋靖帆探究的眼神,青鸾笑笑却不作答:“不知道能不能劳烦表哥跑这一趟了。”
青鸾确信,此时宋靖帆的眼神中涌现了太多的惊异和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