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王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是穷人,甚至还不如斐家,因为后者总算还能以倔强的独立性争取到邻居们勉强的尊敬。老王里死死抱住他那几亩土地,任凭尚武和陆老头一再出价购买也不放手,他就是这么个刻板而又爱发牢骚的人。他的老婆是个蓬头散发的女人,体弱多病,形容憔悴,却养了一个窝家兔般的儿女----他们很有规律地逐年增大。王家里没有奴隶。他和两个大儿子断断续续地种着那几亩田地,老子和几个儿子则照管那块号称菜园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庄稼总是长不好;菜园呢,也由于王太太不断生孩子,种出的蔬菜很少够那一家子吃的。
王头在邻居家的走廊上赖着不走,向人家讨菜籽儿下种,或者要一块腌肉去“对付一顿“,他使出自己的一点点力起来憎恨邻居们,感到他们在客气底下暗藏着轻蔑;他尤其憎恨“阔人家的势利眼小鬼“。县里那些干家务活的人总以为自己比穷人还高一等,他们的公然蔑视刺痛了他,而他们比较稳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穷困生涯作对比,他们确实是吃得好,穿得好,并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养。他们为自己主人的好名声感到骄傲,并且大多以自己归上等人所有而觉得光荣,而他,却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王头很可以把自己的农场以高出三倍的价钱买给县里任何一个大地主。他们会觉得,为了不跟一个碍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这笔钱还是值得的,可是他却很乐意留着不走,靠那每年一片土地的收入和邻居们的施舍艰难地生活下去。
尚武同县里所有其他人都相处得很好,愉快且亲近。
陆家,林家,梁家,他们一看见这位沿着大白马的矮个儿驰上他们的车道便含笑相迎,微笑着招呼仆人拿酒杯来,然后斟上一大杯酒。尚武是可爱的,邻居们很快便知道,连他们的孩子,奴仆和狗都一眼就看出这个尽管大喊大叫,举止粗野,但实际上是个好心肠的人,慷慨大方,乐意倾听别人的话。
每次来时,总要引起一群乱吠乱跳的猎狗和叫喊着的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抢着牵他的马,当他和蔼地训斥他们时显得有点尴尬的傻笑起来。那些孩子也吵着坐到他的膝头上,可他正忙于向他们的长辈指责北方朝政的丑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儿都把他当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恋爱故事。至于邻居的小伙子们,他们是怕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的不体面行为的,可是却把他当作患难知交。
“这么说,你这小鬼头!你这钱欠了一个月啦,“他会大声嚷嚷。“那么,我的上帝,你干吗不早点来跟我要呢?“
他那粗鲁的口气是大家都熟悉的,谁也不会反感,所以这只会使那些年轻人腼腆地傻笑两声然后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烦您呢,而且我父亲----”
“得承认,你父亲是个好人,不过严格了一点。那么,把这个拿去,以后谁也别提起就是了。“
最后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们。不过,当陆太太----像尚武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尚武的马已经跑上车道之后对他的丈夫说,“这人尽讲粗话,可毕竟是个上等人,“这时尚武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达到这个境地,因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初来时邻居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水塔这块土地便毫无疑问很适合呆在这里了。
他4030来岁那年,尚武的腰身已那么粗壮,脸色那么红润,活像一个从体育画报上剪下来的打猎的乡坤,那时他想起水塔虽然很可贵,可只有它和县里那些心地坦荡、殷勤好客的人,还是不够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水塔农场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现在的这位胖厨子本来是管庭院的杂工,因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厨房工作的,可他从来没有按时开过一顿饭;而那位内室女仆原先也是在田里干活的,她任凭屋子里到处都是尘土、好像手头永远也不会有一块干净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来,便要手忙脚乱一番。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和胜任的管家,他现在负责管理所有的奴仆,但是几年来,在尚武遇事乐呵呵的生活作风影响下,也变得怠惰和漫不经心了。作为贴身佣人,他负责整理尚武的卧室,作为膳事总管,他要让饭菜安排得像个样子,不过在别的方面他就有点听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精确本能的奴仆,都发现尚武尽管大喊大叫,但并不怎么厉害,所以他们便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点,表面上经常存在这样的威胁,说是要把奴仆卖到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们,但实际上水塔农场从来没有卖过一个奴隶,鞭打的事也只发生过一次,那是因为没有把尚武的狩猎了一整天的爱马认真地刷洗一下。
尚武那双锐利的天蓝色眼睛意识到左邻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么整洁,那些头发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响的主妇们那么从容地管理着他们的仆人。他不熟悉这些女人从天亮到深夜忙个不停地监督仆人烧菜做饭、哺育婴儿、缝纫洗浆的劳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绩,而这些成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准备进城去听法院开审,波克把他心爱的衫衣取来,可他一看便发觉它已被那个内室女仆弄得不成样子,只能给他的管家穿了。这时他感到多么迫切需要一个老婆啊!
“尚武先生,“波克眼看尚武生气了,便讨好地对他说,一面将那件衫衣卷起来,“你现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带来许多家仆的太太。“尚武责骂波克的无礼,但他知道他是对的。他需要一个妻子,他也需要儿女,并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们,那将为时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随便娶个女人,像林傅那样,把那个照管他的没娘孩子的北方做饭女仆讨来当老婆。
他的妻子必须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门的夫人,像陆家太太那样端庄贤淑,能够像梁太太在整顿她自己的田地那样把水塔农场管理好。
但是要同这个县的大户人家结亲却有两个难处。第一是这里结婚年龄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办的一点,尚武是个“新人“(尽管他在这里已居住了将近十年),又不是本国人,谁也不了解他的家庭情况。尽管这里并不像贵族社会那样难以接近,可是也没有哪个家庭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媳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尚武知道,虽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猎、喝酒和谈朝局的本县男人多么喜欢他,他还是很难找到一个情愿把女儿许给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让人们闲谈时说起某位某位做父亲的已经深表遗憾地拒绝尚武向他的女儿提婚了。但是,他的这种自知之明并没有使他觉得自己在领居们面前低人一等。事实上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别人。那仅仅是县里的一种奇怪的习俗,认为姑娘们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本地已居住20年以上、已经拥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隶,并且已沾染了当时引为时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们要到我两个哥哥那里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诉波克。“只要让我听到你说一声'嘘'或者'保证'!我就立即把你卖掉,这种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说。“
对于他的婚姻两位可能会提出某种主意,而且他们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适合他的要求并愿意嫁给他的女儿吧。他们两个耐心地听完他的想法,可是谁也不表示赞成。他们在这里没有可以求助的亲戚,因为他们来时已经结婚。而他们的老朋友们的女儿也早已出嫁并都在生儿育女人。
“你不是什么有钱人,也不是什么望族。“大哥说。
“我已经挣了不少钱,我也能成为一个大户人家。我当然不能马马虎虎讨个老婆了事。”
“你太好高鹜远了,“二哥干脆这样指出。
不过他们还是替尚武尽了最大的努力。大哥二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当地已颇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个月里带着他从这家跑到那家,吃饭啦,参加宴会啦,野餐会啦,忙个不停。
最后尚武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来到这里时她恐怕还没有出世呢。”
“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谁呀?”
“是雪乔小姐,“尚武答道,他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因为雪乔那双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实际上已远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尽管外表上显得有点没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这在一个15岁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见,可是毕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还有一种令人倾倒的绝望的神态在深深摇撼他的心灵,叫他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温柔,而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
“可是你的年龄大她很多啊,有十来岁吧!”
“可我正壮年呀!“尚武被刺得大叫起来。
大哥冷静地谈了自己的意见。“小武,在这里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难以娶到的女人了。她家是名门望族,而她父亲也非常骄傲。至于她母亲----愿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
“这些我不管,“尚武愤愤地说。“何况她母亲已经死了,而那老头又喜欢我。”
“作为一个普通人是这样,可作为女婿就未必了。”
“无论如何那姑娘也不会要你的,”二哥插嘴说。“她爱上她的一个表兄,一个放荡的花花公子,已经一年了,尽管她家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劝她不要这样。”
“他这个月已经回老家那去了。很远。“尚武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尚武回答,他不想说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这一宝贵的信息,也不告诉他们那位表兄接到家里的快信赶回西部去了。“而且我并不认为她爱他已经到了摆脱不开的地步。15岁毕竟还太年轻,是不怎么懂得爱情的。”
“她们宁愿要那个危险的表兄也不会挑上你的。“
因此,当从内地传来消息说起雪乔小姐要嫁给这个矮小的牧人时,两位哥哥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禁大吃一惊。整个镇子都在暗中纷纷议论,并猜测如今到西部去了的那位表兄是怎么回事,可是闲谈归闲谈,谁也没有找到答案。为什么雪乔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会跟一个大喊大叫、面孔通红、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结婚呢?这对所有的人都始终是个谜。
连尚武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样弄成的。
他只知道出现了一个奇迹。而且,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当脸色苍白而又十分镇静的雪乔将一只轻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并且说:“尚先生,我愿意嫁给你“时,他简直谦卑到五体投地了。
对于这个神秘莫测的问题,连雪乔家中那惊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雪乔和她的嬷嬷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故事,那时这位姑娘像个伤心的孩子似地哭了个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时她已经是个下定决心的女人了。
嬷嬷有所预感地给她的小主妇拿来一个从远方寄来的小包裹,上面的字迹是个陌生人写的,里面装着雪乔的一张小照(雪乔一见便惊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四封雪乔写给表兄的亲笔信以及一位陌生人附上的短简,它宣布她的这位表哥已经在一次喝酒后的斗殴中死了。
“他们把他赶走了,父亲、哥哥姐姐们把他赶走了。我恨他们。我恨他们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了。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到永远看不见他们的地方去,也永远不再见这个城市,或者任何一个使我想起----想起的人。“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本来伏在床头陪着她一起啜泣的嬷嬷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宝贝,你不能那样做呀!”
“我非这样不可,他是个好心人。我要这样办,或者到尼姑院去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