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个尼姑院的念头给雪乔父亲带来了威胁,使他终于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心想与其让女儿当尼姑还不如把她嫁给尚武来的好。最后,他对尚武这个人,除了门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么反感了。
就这样,雪乔离开了家,她随同一位中年丈夫,带着嬷嬷和二十个黑人家奴,动身到千塔镇去了。
次年,他们生了第一个孩子,佳容。尚武感到有点失望,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这个黑头发的女儿,高高兴兴地请水塔农场的每个农奴都喝了酒,自己也乐得喝了个酩酊大醉。
如果说雪乔对于自己那么仓促决定同尚武结婚曾经有所懊悔的话,那是谁也不知道的,尚武如此,他每次瞧着她都要骄傲得不得了呢。她一离开萨凡纳那个文雅的小镇,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记忆都抛到了脑后;同样,她一到达千塔,这里便成为她的家了。
她离开了原先那个优美的住处,而且离开了那建筑背后的一整套文明,如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到了一个新大陆似的。
在这个区,人们习惯了冬季的严寒和夏天的酷热,并且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旺盛的生机和力量。他们为人诚恳,勇敢,大方,蕴藏着善良的天性,可是强壮、刚健,容易发火。她已离开的那些人常常引为骄傲的是,他们对人对事,甚至对待决斗和争执,都采取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可是这些人身上却有一股子劲儿。在原先的地方,生活已经熟透了----可在这里,生活还是稚嫩的,新的,生气勃勃的。
在雪乔看来她在老家认识的所有人好像都是从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他们的观点和传统都那样地相似,可在这里人们就多种多样了。这些到这定居的人来自许多不同的地方。有些人如尚武那样是到这里来碰运气的新人。还有些人像雪乔则是旧家族的成员,他们觉得原来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这遥远的地方来寻找避难所。也有不少人在无故迁徙,这就只能说是前辈拓荒者的好动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脉中加速流动着。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和有着各种不同背景的人给这个县的全部生活带来了一种不拘礼俗的风习,而这是雪乔所不曾见过,也是她自己永远无法充分适应的。她本能地知道自己什么样的环境下应当如何行动。
另外,还有一种势力推动着这个地区的一切。全世界都迫切需要粮食,农作物。而这个县的新垦地还很肥沃,在大量生产这种东西。土地便是本地区的脉搏。从那些弧形的垄沟中财富源源涌来,同样源源而来的还有骄矜之气----建立在葱绿棉林和广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骄矜。如果土地能够使他们这一代人富裕起来,那么到下一代该更加富裕多少啊!
对于未来的这种绝对把握使生活充满了激情和热望,而县里的人都在以一种雪乔所不了解的全心全意的态度享受着这种生活。他们有了足够的钱财和足够的奴隶,现在有时间玩乐一番了,何况他们本来就是爱玩的。他们永远也不会忙到不能放下手上的事来搞一次炸鱼野餐、一次狩猎或赛马,而且很少有那么几天期不举行全牲大宴或舞会。
雪乔永远不想也不能完全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她在老家时凡事都自作主张惯了----不过她尊重他们,而且渐渐学会了羡慕这些人的坦诚和直率,他们胸无城府,对一个人价也总是从实际出发。
她成了全县最受尊敬的一位邻居。她是个节俭而温厚的主妇,一个贤妻良母。她原来的那分悲痛和无私,如今都全部用来服务于自己的儿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带她离开旧土的男人了----这个男人让她离开了老家和那里所有留下记忆的事物,可是从来也没有提过什么问题呢。
到佳容年满周岁并且据嬷嬷看来比一般女婴长得更加健康活泼的时候,雪乔生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苏酥伦,人们常叫她苏伦;后来又生了第三个女孩。接下去是一连三个男孩子,但他们都在学会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个男孩躲在离住宅不远的坟地里,在那些蜷曲的松树底下,坟头都有一块刻着“尚家小子“字样的石碑。
雪乔来到水塔农场的当天,这个地方就变了。她可是已经准备好担负起一个农场女主人的职责了。虽然刚刚15岁,年轻姑娘们在成婚之前首先必须温柔可爱,美丽得像个装饰品,可是结婚以后就理该料理家务,管好全家那上百个的奴仆,而且她们从小就着眼于这一点而受到了训练。
雪乔早就接受过了每个有教养的年轻太太都必须接受的这种结婚前准备,而且她身边还有嬷嬷,能够叫一个最不中用的人也使出劲来。她很快就使尚武的家务中呈现出秩序、尊严和文雅,给水塔农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美丽风貌。
房子也重新规划,有许多房子是根据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时间陆续增添的。不过,由于雪乔的关注和照管,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处,从而弥补了很多的欠缺。一条两旁载着杉树的林子从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门前----这样一条杉树林是一所农场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仅提供阴荫,而且通过对比使其他苍翠树木显得更加明朗。走廊顶上交错的紫藤给墙衬映得分外鲜艳,它同门口那几丛粉红的紫薇和庭院中开着的白花木兰连成一起,便把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饰了不少。
在春夏两季,草地中的鸭茅和苜蓿长得翡翠般绿油油的,逗引着一群群本来只在屋后闲逛的家鸡和白鹅前来观赏。
这些家禽中的长辈们时常领着它们的后代偷偷进入前院,来探访这片绿茵,并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诱惑下留连忘返。为了防备它们的掠夺,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个小小的仆人哨兵。那是个仆人男孩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破毛巾当武器,构成了水塔农场的一个风景----当然是不怎么愉快的部分,因为不准他用石子投掷这些家禽,只能挥舞毛巾吓唬吓唬罢了。
雪乔给好几十个小男孩分派了这个差事,这是一个男仆在水塔农场得到的第一个职位。他们满十岁以后,就给打发到农场衣铺老爷爷那里,或者到制车匠兼木工那里,或者到牧牛人那里,或者到养骡娃那里专门学手艺。如果他们表现得不适合任何一行手艺,就得去当大田劳工,这么一来他们便觉得自己完全丧失取得一个社会地位的资格了。
雪乔的生活既不舒适也不愉快,然而她并不期待过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运。她承认这个世界是男人的这一事实。男人占有财产,然后由女人来管理。
管理得好时,男人享受名誉,女人还得称赞他能干。男人只要手上扎了根刺便会像公牛般大声吼叫,而女人连生孩子时的阵痛也得忍气吞声,生怕打搅了他。男人们出言粗鲁,经常酗酒,女人们却装做没有听见这种失言,并一声不响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觉。男人们粗暴而直率,可女人们总是那么和善、文雅,善于体谅别人。
她是在上等妇女的传统教养下长大的,这使她学会怎样承担自己的职责而不丧失其温柔可爱。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个女儿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两个小的身上成功了,因为苏伦渴望当一名出色的闺秀,很用心听母亲的教诲,小女儿也是个腼腆听话的女孩。可是佳容,尚武的货真价实的孩子,却觉得那条当上等妇女的路实在太艰难了。
佳容使嬷嬷生气的一个毛病是不爱跟那两个谨慎的妹妹或林家很有教养的几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却乐意同农场上的孩子或领居家的男孩子们厮混,跟他们一起爬树,一样掷石子。嬷嬷感到十分难过,怎么雪乔的女儿会有这样的怪癖,并且经常劝诫她“要学得像个小姐那样“。但是雪乔对问题看得更宽容,更远。她懂得从青梅竹马中能产生未来的终身伴侣的道理,而一个姑娘的头等大事无非结婚成家。她暗自念叨着:这孩子只不过精力旺盛些罢了,至于教育她学会那些德貌兼备的优点,成为一个使男人倾心的可爱的姑娘,那还有的是时间呢。
抱着这个目的,雪乔和嬷嬷同心协力,所以到佳容年龄大些时便在这方面学习得相当不错了。她甚至还学会了一些旁的东西。尽管接连请了几位老师,,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么完全的,不过在跳舞这一门上却是全县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美妙无比。她懂得怎样微笑才能使那两个酒窝轻轻抖动,怎样扭着走路才能让宽大的裙子迷人的摇摆,怎样首先仰视一个男人的面孔,然后垂下眼来,迅速地抖动眼帘,显出自己是在略带激情地颤抖似的。她最擅长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婴儿般天真烂漫的表情,借以掩饰自己心中一个精明的心计。
雪乔用细声细气地训诫,嬷嬷则用滔滔不绝的唠叨,都在尽力将那些作为淑女贤妻不可少的品质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须学会温柔一些,亲切一些,文静一些,“雪乔对女儿说。“男人们说话时千万别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认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总不喜欢快嘴快舌的姑娘。”
“小姑娘家要是皱着眉头、嘟着嘴,说什么俺要这样不要那样,她们就别想找到丈夫,“嬷嬷忧郁地告诫说。“小姑娘家应当低着头回答说:‘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说:‘听您的吩咐。'
“虽然她们两人把凡是大家闺秀应该知道和东西都教给了她,但是她仅仅学到了表面的礼貌。至于这些皮毛所应当体现的内在文雅她却既不曾学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有了外表就行了,因为上等妇女身份的仪表会给她赢来好名声,而她所需要的也不过如此而已。尚武吹嘘说她是周围五个县的美女,这话有几分真实,因为邻近一带几乎所有的青年,都向她求过婚。
她到了16岁,就显得娇媚动人了,这应当归功于嬷嬷和雪乔的培养,不过她同时也变得任性、虚荣而固执起来。她有着和她的父亲一样容易感情冲动的品质,可是像她母亲那样无私坚忍的天性却压根儿没有,只不过学到了一点点表面的虚饰。雪乔从来不曾充分认识到这只是一点虚制,因为佳容经常在她跟前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将她的大胆妄为掩藏起来,并且克制着自己的嬷嬷,表现得如她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性情温婉,否则,母亲那责备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会掉泪呢。
但是嬷嬷对她并不存幻想,倒是经常警觉地观察着这种虚饰上的破绽。嬷嬷的眼睛比雪乔的锐利得多,佳容实在想不起来这一辈子有哪件事是长期瞒过了她的。
这两位钟爱的良师并不替佳容的快乐、活泼和娇媚担忧。
这些特征正是南方妇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们担心的是尚武的倔强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现,有时还生怕她们无法将她身上这些破坏性的东西掩盖起来,直到她选中一个如意郎君为止。可是佳容想要结婚----要同陆希礼结婚----并且乐意装出一副貌似庄重、温顺而没有主见的模样,如果这些品性真正能够吸引男人的话。至于男人们为什么喜欢这样,佳容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样的方法能行得通。她从来没有多大兴趣去思考这件事的道理,因为她对人的内心活动,甚至她自己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这般地做了说了,男人们便会准确无误地用如此这般的恭维来回报她。
如果说她不怎么懂得男人的心理,那么她对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为她对她们更加不感兴趣。她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女朋友,也从来不因此感到遗憾。对于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在内,在追共同的猎物----男人时,都是天然的仇敌。
除她母亲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母亲却不一样,佳容把她看做一种有别于人类中其他人的神圣人物。她还是个小孩时,佳容就把母亲和菩萨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长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这种看法。对她来说,雪乔代表着只有上帝或一位母亲才能给予的那种安全可靠的保证。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睿智的化身,是个伟大的女性。
佳容非常希望做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唯一的困难是,要做一个公正、真诚、慈爱、无乱的人,你就得牺牲许多人生乐趣,而且一定会换掉许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丧失这样可爱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给了陆希礼,并且年纪老了,有了这样的机会时,她便着意去模仿雪乔。可是,在那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