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冷寒的虞城相比,宛城却是要温暖了许多。
一路来,很是顺利,郁茉满心期待着,总算回到了郁家的老宅。
这一次,不比上次和厉衍之回来。
这一次,郁茉知道,不会是一座死寂的宅子在等着她,而是,这是家,家里有她最敬爱的奶奶在等着她回家。
下了车,郁茉小跑着站在门口,然后冲门内大声地喊了声:“我回来啦!”
郁茉这一声,没一会儿,便听得门内有欢喜的声音传来。
与曾经的记忆重合,郁茉站在门口,就只见章伯杵着拐杖,缓步地走了过来。
从郁茉儿时起,章伯就是那个最早听得她顽皮地大喊,然后赶紧出门接她的人。
站在那儿,郁茉却是眼眶里泛起了涩意。
恍惚中,她只觉得,好像几年前那些惨痛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她仍然是每天不知愁烦的郁茉,爱闯祸,调皮捣蛋地将宅子闹翻了天。
而家中,所有的人也都纵容着她。
且,沈宛拿着鸡毛掸子,气呼呼地佯装着要打她,追得她满宅子跑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浮现一般。
比上一次见,章伯也更显得苍老了些,不过精神头却是不错。
就见,他站在门口,满是慈爱的看着郁茉。
“哟,咱们茉姐儿回来啦?今天,有没有闯祸啊?待会儿,进门可小心些,邻居家的李婶婶又跑来告状了,说你带着她家的小孙孙胡天胡地的乱窜。”
听着章伯这话,郁茉眼底又是一热。
鼻头一酸的她,却是霎时说不出话。
站在她身旁,厉衍之虽然不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但多多少少还是能明白一些。
他抬手,按在了郁茉的肩上,稍微用了几分力,像是抚慰,又像是给她传递着力量一般。
吸了吸鼻子,郁茉脸上扬起了笑,随即道:“我这么乖,怎么会闯祸呢?老章头,你一定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了。我一向,可是最乖的了。”
绽放了笑容,章伯是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就只剩下两条缝:“你个小顽皮……赶快进来吧!我和你奶奶,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点点头,郁茉亦是提起脚,就想要进屋时,却忽而转头看了看,宅子两旁的两个石狮子。
想了想,郁茉却是转身朝石狮子走去。
接着,郁茉回头冲厉衍之说道:“阿衍,过来抱我一下。”
她招手,着急催促道:“快点,快点……”
放下手中的旅行箱,厉衍之眼里尽是宠溺,随即他快步上前。
见着厉衍之走过来,郁茉却也是伸手将自己脖子上的红色围巾解了下来。
见状,厉衍之心里也顿时明白了。
之前带着郁茉来时,郁茉就将自己的围巾系在了狮子的脖子上。
“你抱着我,举高一点,不然我够不到。”郁茉整理着手上的红色围巾,一边嘱咐道。
唇角一勾,厉衍之无奈地笑笑:“知道啦!”
站在门口处,章伯看着郁茉被厉衍之抱着,给那石狮子系上了围巾,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终于,又盼来了这一天。
搀扶着章伯进了宅子,郁茉问道:“奶奶呢?我好不容易回来,她都不来迎我。”
“在厅里等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的性子。”说着,章伯瞥了眼郁茉身旁的厉衍之,随即道:“待会儿见了你奶奶,多看看脸色,可不比以往,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嬉皮笑脸的,看着不庄重。厉先生我却是不怎么担心,就怕你……你奶奶的脾气,就怕你到时添乱。”
自己瞧着长大的人儿也要谈及婚事了,章伯说心里话,却也很是舍不得。
当年,郁茉回到宛城时,却也就跟长凳一般高,而今她慢慢长大,出落得如娇滴滴的一朵茶花儿一般,瞧着更是让人舍不得。
虽说,章伯也只是郁家的下人,可到底是看着郁茉长大,在他心里也就跟嫁孙女是一模一样的。
听着章伯这话,郁茉自然也是极为认真地点点头。
沈宛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平日里瞧着为人和善,可遇见了事儿却是事事讲究个规矩。
原本,郁茉也没想过这次回来,她和厉衍之能轻轻松松的。
毕竟,自幼跟着沈宛,她再是清楚不过,要过沈宛这一关,厉衍之是多么不容易。
“待会儿我一定好好听话,绝对不乱来。”侧头,郁茉看着厉衍之投来的目光,亦是恳切地说道。
可是她这般说着,心里也不由得忐忑起来。
“厉先生,郁家的女儿不好娶,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哦。”思忖着,郁茉提醒道。
厉衍之虽然知道前路不易,可到底是经历过风雨,也只是笑笑,算作回答。
看着厉衍之只不过是笑笑,郁茉却是不由得心中腹诽。
现在笑,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说话间,三人就已经来到了大厅。
自然的,章伯杵着拐杖,从一侧的小门离开了。
瞬时,也就只剩下站在大厅门口处的郁茉和厉衍之,还有端坐在大厅上座的沈宛。
今日的沈宛,可以地打扮过,穿着她最钟爱的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并没有染发,两鬓处都已是霜白,可看着她曾经绝美的容颜逐渐被岁月增添了道道皱纹的模样,却看来依然是美丽的。
有些美,并不是一再地设法挽留,而是从容地,自在地老去,且在这的每一刻,都有着独特的韵味和美感。
端坐着的沈宛闭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郁茉看着,却也是有些心里发慌。
自幼,她最是见不得沈宛这副模样,即便是沈宛对着她怒气冲冲地,扬言要凑她,可都比这般要好。
倒是厉衍之,却仍是镇定从容。
他伸手,握住了郁茉的手,接着,拉着郁茉就往大厅里走。
忍不住,郁茉带了几分力想要将手从厉衍之紧握的大手里挣脱。
可见郁茉有俱意,厉衍之倒是将郁茉的手抓得更紧。
心头是哀嚎阵阵,倍感无奈的郁茉,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最后,站在沈宛面前的两人,却也还没有开口,就只见一直合眼小憩的沈宛突然睁开了眼,然后看了看两人紧握的手,轻轻地说了句:“回来了?”
“哎,回来了。”郁茉笑笑,赶紧回答道。
看着郁茉,沈宛却是眉眼都不动一下:“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见到家中长辈,连做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语气有些严厉,沈宛说完,又是眯起了眼。
心头一颤,郁茉急忙地挣脱了厉衍之的手,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声地说了句,都怪你。
然后赶紧地,来到沈宛面前,端起桌上的茶盏就笑呵呵地殷切道:“奶奶等我们很久了吗?来,先喝喝茶,暖暖手。”
郁茉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
隔了好一会儿,沈宛才慢悠悠地又睁开眼,又是慢条斯理地抬手去接茶盏。
可是,当她刚碰到茶盏,却是急忙收了手,冷着眉眼道:“暖暖手?你自个儿摸摸,茶都凉了,你还要我怎么喝?如今我是年纪大了,你就不当回事儿了是吧?”
转身,背对着厉衍之,郁茉瘪了瘪嘴,接着小声地说:“……奶奶,差不多得了,我是你亲孙女儿啊!”
往日最严厉的时候,沈宛也没有这般过,郁茉心头隐隐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有话就大声说,怕谁听见?”沈宛却是又提高了音量,没好气地道:“就这点儿小事你就委屈了?如果你就这模样,那就别跟我提嫁人这事儿,你这丫头,离当个好媳妇儿还差了好大一截。”
说完,沈宛瞥了眼一直沉默着的厉衍之,却又是对郁茉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换杯热茶。”
听罢,郁茉捧着茶盏,连连说是。
厉衍之看着郁茉一溜烟儿地跑了,心中也不免有些心疼。
微微皱了皱眉,厉衍之躬身道:“老夫人好。”
却是笑了笑,沈宛瞬时就柔和了下来:“厉先生不必多礼,来者是客,快坐吧!”
“作为晚辈,应该的。”厉衍之倒也是面色不改地回答。
方才,沈宛那话分明就是拿他当外人,厉衍之却也是不恼。
越是好姑娘就越是难娶,有点小波折,他也是觉得应该。
见厉衍之挺拔地站着,风度气概皆是不凡,沈宛也是难掩满意之色,不过也就瞬时隐去。
“看着囡囡的气色,想必厉先生你也一定悉心照顾着,真是多谢你。”沈宛又是疏离、客气地说。
听罢,厉衍之仍是恭敬地回答:“应该的。”
“这一次来,厉先生可是要多住几天,宛城这几日热闹呢!多逛逛。”
“多谢老夫人。”……
接着,好一会儿,沈宛都在跟厉衍之闲话家常,好似也就是家里来了个客人,按照往日的礼数,招待着,只字不提郁茉和他的婚事。
而厉衍之也不急,耐心地一一回答着。
他特地抽出了三天的时间,为的就是上郁家提亲,诚意满满的来,也准备了充足的时间,他并不急在这一时。
一早的飞机,郁茉和厉衍之回到郁宅时,也已经快到中午。
当郁茉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送来热茶时,厉衍之已经坐下了,正和沈宛颇为和睦的聊着天。
屏着呼吸,郁茉仔细且小心地将茶放到桌上,接着抿着唇,抱着托盘作势就要走。
她想,‘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但没想要,才往后退,沈宛就将放在厉衍之身上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并且,亦是没有刚才看厉衍之时的温和,沈宛又是冷了脸。
郁茉看着,心又是一提,不由得站得笔直。
“快用午饭,你去厨房看一看,帮着张罗一下。如今你也大了,可不得像个小孩儿似的,满宅子乱窜。”
"好,我知道了奶奶。”说完,郁茉就小跑着又溜走了。
望着郁茉一会儿就跑没影儿的身影,厉衍之嘴角含了笑。
看来,平日里一副谁都不惧的郁茉,还是最怕家中的长辈啊!
想着,在厉宅时,郁茉也对厉勉颇为忌惮。
其实哪里用得着郁茉张罗午餐?
郁宅的一切,厉衍之都派人上下打理得很好,如今宅子里就剩下沈宛和章伯,两位都是上了年纪,家中就更是离不得人。
都不用郁茉插手,可又碍于沈宛的吩咐,郁茉就只能站在厨房里,看着请来的阿姨不停地忙碌着。
而这般的郁茉,倒是给那阿姨不小的压力,还以为是监督呢!
每做一步,那阿姨都分外的小心,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惹得郁茉不喜。
最后,郁茉还是帮着端菜,摆桌。
一切弄好后,郁茉就见厉衍之扶着沈宛已经走了过来。
忙上前,郁茉说道:“奶奶吃饭。”
以往,郁茉也没有这么怕过,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沈宛分外的严厉,令郁茉不管做什么都胆战心惊。
不由的,郁茉心头满是疑惑。
这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是厉衍之说过来提亲,不该是对他重重考验吗?怎么反倒被管教的的人成她了?
而且,厉衍之非但没看沈宛的脸色,还一直被照顾有加。
沈宛一向吃得不多,吃过一小碗粥后,她便被人扶起来。
“你们慢慢吃,我有些困了,去睡一会儿。”说着,沈宛便转身缓步地离开。
郁茉见她离开,瞬时舒了口气,可正待她张嘴,想要跟厉衍之说些什么时,沈宛却又是转过头,惊得郁茉浑身一颤。
“囡囡,你难得回来一趟,找个时间去看看你父亲吧!”
“……奶奶放心,我都记得的。”
嗯了一声,沈宛便被人搀扶着,回了卧房。
提到郁秋闻,郁茉亦是没了吃饭的兴致,即便桌上尽是她爱吃的菜,可她一点儿也没了胃口。
替郁茉盛了碗汤,厉衍之抬眸看她,柔声道:“喝点汤,我再陪你去看岳父。”
岳父?
听着他说得甚是自然,郁茉却是瞪大了眸子。
“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厉衍之轻声笑了笑。
端着热气腾腾的汤,郁茉却是心头感慨万千。
如若,他知道而今有人会叫他一声岳父,该是何种感觉呢?
下午时,厉衍之便陪着郁茉出了门。
在走过青石斑驳的小巷时,郁茉看着路边摆的着小摊,正卖着热气喷香的小汤包。
不由,郁茉停下了脚步。
却是像知道郁茉要来看郁秋闻一般,原来还是晴朗的天,却是渐渐阴沉下来。
将买的小汤包放在郁秋闻的墓前,又倒了杯红酒摆上,郁茉蹲在墓碑前,拿着手帕小心地擦着墓碑上的灰尘。
冬日里,四周一派萧索的模样。
而墓园里更是寂静,可时不时还是能听到几声鸟鸣。
“爸,我回来了。”一边擦着墓碑上的照片,望着照片上郁秋闻儒雅隽秀的模样,郁茉勉强地扯起了一丝笑意。
蹲在墓碑前的郁茉,没了平日里的傲气,反倒多了些孩子的顽皮。
在一旁看着,厉衍之不禁心生怜惜。
即便是对着冰冷的墓碑,可郁秋闻就葬在这里,对郁茉来说,就足以令她放下所有的防备。
在郁秋闻的面前,她该是永远都跟个孩子一样,寻求着庇护和看顾。
“我在虞城一切都很好,你知道了,也该高兴的吧?”说着,郁茉想想,却是转头看了眼厉衍之。
亦是回望着,厉衍之瞬时就会意。
他即刻就转了身,大步地走到稍远的地方,就站定下来,继续看着她。
甜甜地笑了笑,郁茉回身,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爸,你看到了,他对我很好。”
说着,郁茉亦是拿起红酒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在虞城,我找到了心爱的人,我真的没有想到,会遇到阿衍。爸,你看到他,开心吗?终于,我不是孤独一个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以后,我有奶奶,有他,接下来……还有会有可爱的宝宝,你就不用再担心我了。我知道,你最舍不得的就是我,如今,你就可以歇一歇,不用再那么惦念我了。”
小声地说着,郁茉端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墓碑前的酒杯。
“今天,我陪着你喝一杯?”说完,郁茉小口地抿了口,接着又笑着道:“爸,你看到阿衍,是不是也觉得他很好?你啊,做了岳父呢!我猜猜,如果你还在,此刻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高兴,失落还是……都有?”……
絮絮叨叨的,郁茉也就这般想着什么就说什么,将平日里的事儿尽数说着,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块冰冷的墓碑,而是郁秋闻本人。
喝着酒,郁茉说着,没一会儿,杯中的红酒就空了。
站在稍远的地方,厉衍之见郁茉已经喝了一杯,思忖后还是走了过来。
“已经喝了一杯,就别再喝了。”他柔声提醒道。
脸颊染上一层绯色,郁茉亦是抬头看看他,然后重重的点点头。
看着她温驯的模样,厉衍之温柔地一笑,随即他又看看墓碑,忽而就是躬身施礼,站直后他便开口道:“请允许我叫您岳父大人。如今,我已经和郁茉走到一起,接下来还会一直在一起,不论前方是风雨惊雷还是春暖花开,我承诺,都会与囡囡相伴一生。希望,您能答应。”
听着厉衍之的话,郁茉眼眶里已然泛了泪花。
其实,她是多么想郁秋闻能亲耳听到这些话,她都能想象得到,郁秋闻该是多么高兴,可有该多么不舍。
她记得,小时候,郁秋闻就提过,舍不得她长大,舍不得她嫁人,舍不得她离开家。
但是,他又说,会为她找到心爱之人而衷心的祝福和高兴。
为人父母,这怕是最难舍但也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吧!
“囡囡这些年不易,我保证以后绝对会呵护她,不再让她受委屈。”厉衍之说着,亦是俯身,拿过郁茉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
续上一杯酒,也见他端着酒杯碰了碰墓碑前的酒杯。
“听囡囡说,以前都会陪您喝上一杯,以后我也会和囡囡一样。”说完,厉衍hi便是一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看着厉衍之喝下那杯酒,郁茉眼里的泪更是晶莹,可脸上却是含着笑。
郁茉心中默念着,爸,你看,我现在很幸福。
离开时,厉衍之却是牵着郁茉的手离开。
天也更是阴沉,眼看着就有一场雨降下。
“谢谢你,阿衍,谢谢你爱我。”一路来,皆是沉默着的郁茉,突然说道。
她身边的厉衍之却是目视前方,没有看她,片刻后回道:“夫妻一体,不谈谢字。”
“……我知道,如今郁家并没有能够骄傲的地方,可是在奶奶心中,我一直是郁家最宝贝的,所以她如果接下来有不周到的地方,你一定不要生气。”犹豫着,郁茉还是说道。
听着她这话,厉衍之倏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不止是老太太将你当做宝贝,你亦是我最为珍贵的人。”
说着,厉衍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气,受点波折再平常不过。而且,老太太那儿绝对会松口,也不过是舍不得你罢了。咱们也顺顺她的心,让她心头稍许好过一些。古往今来,哪家嫁女儿不是跟在心头剜了一刀一般?”
厉衍之这番话,听得郁茉无比感动。
“而且,从我进门开始,老太太对我都是礼遇有加,哪里有不周到的地方。我只盼你,接下来可别受了委屈哭鼻子。”
“我哪有。”
“囡囡,终究我比你大上十岁,以后随着你我渐渐老去,差距也会越来越大,是委屈你了。”
“瞧瞧,你这又是说什么话?说来,咱们也是绝配呢!你想想,等你老了,身边带我这个年轻漂亮又可人贴心的小妻子,别人一定会想,这人好福气啊,能娶上这样的可人儿。而别人看着我身旁有个如此稳重成熟的丈夫,也一定会感叹,这女子好手段啊!她丈夫,一定是个贼有钱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