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斯玄走了。
他这一走,薛佳立刻就感觉自己好像少了点什么,整个人都好像不对劲起来。
慢吞吞地随着下班的人潮走进电梯,她居然习惯性地下了地下停车场,但是那里并没有他等着她,也没有人会送她回家。
她怔怔地站在他停车的那个位置,站了好久,那里空荡荡的。
习惯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它会在你毫无察觉、毫无防备的时候,一点一滴地入侵你的感官,你的知觉,你的意识,直抵你的灵魂,然后你会像入了魔咒一样,不由自主地去反复温习同一种相似的生活情境,即便它可能在现实不会发生,但它会在你的记忆里发生。
中毒太深的人,会慢慢分不清这种情境是真实还是虚幻,是现实生活还是一种记忆。
她甩甩头,转身大步往停车场外走。
走到上坡出口那里的时候,她脚步顿住了。她似乎看见了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
在她的左边,大概七八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车,车门旁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那是——沈临溪?
两手空空,泰然自若。他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方站了多久了,仿佛是在等她,虽然没人告诉她,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但是当他的目光往她的身上投过来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她本来是打算往右边打车回家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就停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们俩相距不远,所以对彼此的模样都看得很清楚。他还是她记忆里的那副风姿,淡如清风,皓如明月。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也许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会永远定格在这样一幅飘渺不定又遥不可及的画面。事实上,跟他共事了这些年,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看透过他。
他说话总是点到为止,他微笑总是稍纵即逝,他的情绪总是表现得恰到好处又带着几分疏离的矜持,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非常自我克制的人。
克制着,克制着……然后大家就慢慢接受并习惯了,习惯了晋点传媒有这样一个沈临溪,习惯了他是传说中的“策划之神”。
神是用来仰望,用来向往,用来崇拜的,容不得一点污秽和劣迹。她跟其他所有人一样,都对他抱着一种近乎信教徒一样的狂热和信仰,甚至还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倾慕他,欣赏他,模仿他,学习他……以当他的学生和下属为荣。但是那种感觉,是一种低处者对高处者的仰视,还没有发展到男女之爱,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一种平等的爱恋,是一种彼此灵魂相属的吸引。那时候,她虽然还没有认清楚这一点,但也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还只是把这个人当成自己欣赏和敬仰的对象。
但是一场突如其来、完全意想不到的******打破了这一切。
你能想象一个在你心目中一贯无懈可击的完美圣人突然对你伸出禄山之爪吗?那一刻她只觉得他无比的恶心,无比的丑陋,而且让她觉得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关系。
就像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仰完全崩塌了一样。
所以她毅然放弃了在晋点传媒的高薪厚职,回到家乡。
现在回想,恍如隔世。
抬眼望过去,他仍长身玉立、神色平静地睇着她,无波无澜,像看着一个久违了但交情不深的故人。
她终是抿了抿唇,转过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她早知道他是TJ冯去冬请来的救兵,作为对手他肯定会打听到她在玄风集团工作,现在两人的较量才算刚刚告一段落,未来还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生活总要继续,她觉得她因为湛斯玄的离开而少了什么,她老妈同样也觉得她少了些要做的。
“我说你跟那位陈先生相亲相得怎么样了?”吃晚饭的时候薛母忽然冷不防提到这个人。“要是那个人还不错的话,你就再跟他多接触接触,不多了解一下你怎么知道他这个人怎么样,可不可靠……”
她拿着筷子的手顿在空中。她突然想起几天前天佑良缘有工作人员给她打电话,说那位TJ的中层主管陈先生不止一次地跟他们提出要求要再见她一次,而且态度十分坚决。
如果只是一般的相亲对象,她估计笑笑拒绝也就算了,但是这位陈先生不同,他是TJ的工作人员,是他们玄风的敌方对手。两家公司策划的活动一前一后相隔这么近地推行起来,TJ能不怀疑吗?
陈先生这么强硬地要求见她,她可不认为是因为自己魅力过人,人家非要跟自己相亲不可,那么最合理的解释是什么呢?拜托,人家好歹坐到主管的位置,智商又不是负值,出了这种公司机密外泄的事他难道不会反思一下?所以猜来猜去,只有她显得最可疑啦!
她想了想,觉得这件事还是早点做个了结比较好,也免得天佑良缘夹在中间为难。
“好吧,”她耸耸肩,重新夹筷子吃起菜。“这个星期我就去天佑良缘,跟那位陈先生再见见吧!”
薛母一听,喜上眉梢。“那我等下就给他们打电话,通知他们这个星期你要去,叫他们好好安排一下。”
星期天,她如约去了天佑良缘。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陈先生一反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腼腆和殷勤,倒是显得有几分嘲弄的冷静。“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想想那天也真是昏了头,连她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自己的底细交代个一干二净,这算不算色令智昏?
薛佳这次打扮得很正常,却仍然比一般人漂亮显眼。
她搅动了下杯中的咖啡。“你真想知道?”她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
他抿紧嘴,表情显得很严肃。
她打量了他半晌,最后耸耸肩。“我是玄风集团的。”
“什么?你……”他差点站了起来,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他猜过她可能是记者,可能是网上采编,甚至是专门贩卖这种小道消息为生的人,但就是没料到她会那么巧,刚刚好就是他们TJ的死对头——玄风集团的人。
她无视他的震惊,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杯中的咖啡。
“你,你居然是玄风……”他语无伦次地喃喃念道:“玄风的人怎么会……”在他们看来,玄风一向心高气傲,根本不会做出这种打探敌人内部消息的事。
她挑挑眉,不以为然道:“你们TJ不是曾经派出一个刘恋吗?我来打探你们的消息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玄风不会永远不变,也不会永远纵容你们TJ的。”
“……”陈先生一脸无语,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她什么。
解决了这位TJ的主管,她并未马上离开,而是悠闲地坐在卡座里听CD里播放的音乐。
忽然觉得人生好寂寞……
“看来你在玄风工作得很愉快。”正感慨的时候,忽见原本对面空着的座位被另一个人占据了。再仔细一瞄,她愣住了,竟然是沈临溪。
他悠悠然地靠在卡座的椅背上,浑不似她印象中那个工作时总是优雅得偶尔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创意总监。
有服务员过来问他喝什么,他随意地点了一杯摩卡。
她微微怔了一下,她记得他是从不喝咖啡的,他一向只喝茶,或者红酒。
他唇角似乎往上扬了几度。“是你为玄风打探TJ的消息?”他双肘垫在前面的茶几上,目光直视她。“是单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湛斯玄?”他忽然问到这个问题。
她蹙起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眼神一敛,表情有些复杂地觑着自己的手掌。他的这双手曾经指点过很多次此刻他对面的这位前任下属,她很聪明,很好学,反应也很快,他也非常欣赏她,只是,她从来没有因为工作去做一些……不属于自己份内的事。
就像跟TJ的这位陈先生假装相亲,目的就是为了套取消息。这明显超出了一个正常职员的正常工作范畴。
但是看看她,似乎做得心甘情愿。
他忽然有些不甘心,甚至隐隐升起一股嫉妒。明知这是种荒诞可笑的情绪,他却克制不住。
“如果……你还在晋点,会不会……”在心中斟酌许久,他终于缓缓开口,还是问了这句话。
她脸色一变,几乎要从卡座里站起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有些事就是这么无法预料,她原本可以好好地待在晋点传媒,可以好好地做她的总监助理,如果这一切都成立的话,那么很可能后面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那就更加没有湛斯玄、陈先生什么事了,但是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一个转折,所有的轨迹就都改变了。
有服务员端着一杯咖啡过来,还瞄了他们两人一眼,她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低头瞥了一眼茶几上微冒热气的咖啡,忽然唇角一挑,眼神微暗地笑了。
“你一直不能谅解我那天对你做的事,对吧?”
她心一凛,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是真的受不了他对她做出这种事,甚至越想就越恶心……如果以前他在她印象里形象有多好的话,那么那件事之后就完全反过来,要多糟就有多糟,那是一种暗无天日的幻灭感,幻灭到她快对所有的男人都绝望。
但是还好湛斯玄出现了。
他拿起咖啡,但只是顿了顿,又放下了。
他两手交叉,眼神似乎透出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苦涩和忧郁。“我跟你在一个公司五年,一起共事两年多,为什么我会突然在那天对你做那种事,你有没有想过?”平时他对她一向克制有礼,甚至在面见客户还会保护她,他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对她兽性大发吗?
她一愣,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她从没想过的问题,她只是以为他是一个衣冠禽兽,只是平时伪装得很好而已。
他恍惚地盯着热气开始有些消散的摩卡,仍然碰也不去碰它一下。
“那天的事,我也一直很抱歉,”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还有一丝茫然。“本来想找个时间,等彼此都冷静下来,能够不那么尴尬地面对对方了再跟你解释的,但是没想到……”没想到她那么快就辞职了,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她惊讶地望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很诚恳,看起来有千言万语,却一时郁郁难言。
“说实话,薛佳,”他揉了揉有些皱起的眉角,这才缓缓望向她。“我的确一直对你有好感,一个优秀、漂亮、开朗……总之,包含了所有男人能想象的优点的女生,男人怎么会不欣赏呢?”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在她的记忆里,哪怕她在工作上表现得再好,他都不曾有过太直白的溢美之词,更遑论这种……类似示好表白的话。
他一向是高高在上的。
但是策划之神,似乎就该是这种端着架子的,就该是这种远在云端,让人憧憬让人遐想的,他们晋点的好多女职员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思维定式。她也是。
“我没想过冒犯你,”他闭起眼,仿佛在回忆一件艰难而不堪的过去,或是一个让他躲避不及的污点。“但是那天晚上,我去见一个客户的时候,被人下药了。”
后面的这句话,他几乎是含在口里,说得艰难而沉重。
她傻傻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