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雨早已停歇,初升的朝日向云梦山谷洒来千丝万缕的晨光,沐浴在晨光中的相思湖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凌嫣然已然苏醒,欲起身舒展筋骨,这才看见覆盖于身上的白衣,伸手入怀,仙藤安静地躺在胸前,不觉甜美一笑。抬头望去,司辰依然斜靠在青石旁呆呆望向远方,仿佛与那半块青石融为一体。
“司辰哥哥,你在这里站了一夜么?”
“嗯,你醒了?觉得饿吗?”
“还好,昨天那顿鱼实在吃得太饱,这会儿仍然不觉得饿呢。”凌嫣然一阵羞涩。
“那好,你收拾一下,我们准备出发了。”
“好的,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湖边洗洗脸”说罢,凌嫣然跃然而起,抱起白衣,一把塞到司辰手里,也不去看他,匆匆跑到亭角,掬起一捧湖水,低头,把脸蛋而埋进去……
“吖,这湖水果然是咸的呢。”
凌嫣然扭头望向司辰,红润的面颊上沾着点点水珠儿,被湖水浸润的头发贴于鹅蛋脸颊,在晨光笼罩下闪烁着柔和的光辉,映衬着她甜美无邪的笑容,极尽活泼乖巧。
司辰与她目光交汇,似有所感,不由得微微一笑。
“司辰哥哥应该多笑,笑起来潇洒多了。”
凌嫣然如此一说,司辰反而敛去笑容,正色道:
“你若收拾妥当,我们这就出发。”
“哦,我好了。”凌嫣然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跳过来,站在司辰身旁。“出发吧。”
二人一前一后飞过湖面,一袭白衣,一缕白裙,被倒影在湖面,对比着浓重的青山翠影,竟似一副相得益彰的水墨画。
“司辰哥哥,你等等我。”
司辰不答,大步流星滴向竹林深处走去。
时而林间微风带落一片竹叶自司辰眼前飘过,那一刹那,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这曾经带给他无限思念的竹林,然而,在余光快要触及相思湖的一刹那,他终于忍住了,目光再次向前,脚步生风,竟是运转真气在林间穿梭起来。
凌嫣然见司辰渐行渐远,只道是他有心甩掉自己,独自离开,心下恼怒,竟然也运转真气,追逐司辰穿梭而去。
司辰感到凌嫣然跟上自己,微微一笑,更是加快了速度。原来,在相思湖争斗之时,凌嫣然前者使用束灵藤,乃是多半凭借法宝之力;后者强行施展焚鹤诀这种霸道法术,最终灵力透支,这一浅一深,均看不出她到底功力几何,司辰有心考量凌嫣然,于是以林间飞奔的办法进行试探,看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说地应付不了普通妖魔鬼怪。
凌嫣然不明所以,只道是司辰要溜之大吉,故而全力施为,生怕被甩。
这两人一前一后在竹林间飞速穿梭,时而足踏弯枝,时而轻点竹梢,高高低低,惊起林中猫狸乱窜,飞鸟振翅。
不多会儿,司辰足尖一沉,已然踏出竹林。他担心凌嫣然终究内伤初愈,不忍过分消耗她体内灵力,于是停下等待。
凌嫣然在后面追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骤见前方司辰忽然停下,真气不及收敛,差点摔倒。
“你,你要死吖,跑,跑那么快,突然停下来。想摔死我?”说罢,大口娇喘。
“还不错,毕竟是名门之后,并非那么不济。”司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哼,我不和你玩了。”凌嫣然感觉到被戏耍,一阵郁闷。
司辰不再提气飞奔,二人就这么并肩信步于山间小路。雨后的山间小路四处弥散着泥土芬芳,耳畔时而萦绕着莺歌燕语,让司辰大感舒怀。
何尝不是呢?大丈夫行天地间,当以七尺之躯,为所当为之事,敢爱敢恨,自在洒脱,奈何一夕苦短?想起日前与凌嫣然湖边相问之事,玲珑精明如司辰也不觉惭愧,
“司辰啊司辰,枉你清高自负,经历些许挫折之后竟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洒脱?”
行到山路曲折之处,忽闻樵夫纵歌,悠扬高亢,隐隐中有任他万般苦难折磨,我自逍遥天地间的壮志豪情,司辰大彻大悟,竟情不自禁地和着曲调放声高唱起来:
“宇宙有主宰,冷眼看纷争,
万众皆悲苦,俯首乞安生,
腰悬一壶酒,足矣壮英魂,
仰天发狂笑,谁与吾纵横?”
凌嫣然闻之,讶异片刻,莞尔一笑,提气一蹤,跃至司辰眼前,既而似穿花蝴蝶般跟着曲调翩翩舞动起来……
二人嘻闹追逐,不觉之间已然来到山下小镇。
小镇虽不大,却也安居数十户人家,农商医馆应有尽有。二人在镇中茶铺坐下。茶铺老板本是山中茶农,一家老少一面种植,一面经营,常年往来于云梦山,听雨楼的茶叶俱是他家供应,自然与司辰相熟。
“辰公子,难得您来,泡一壶恋红尘可好?”
“好,有劳大叔了。另外,给我们上一盘无心酥吧”
“好嘞,您稍等。”
凌嫣然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
“什么红尘,无心的,你们云梦山吃的喝的也要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吗?”
司辰淡淡一笑,
“这恋红尘,是生长于半山腰的一种茶叶,那半山腰泥土湿润透红,蕴含铁质,而这茶叶于半山腰处终年浸泡雾气,露水凝于叶尖微翘处不坠,压弯茶叶垂向红土,所以叫作恋红尘。至于这无心酥嘛,其实是山间竹笋叶儿晒干磨粉做成,竹笋空心,自然就叫作无心酥了。”
“竟然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说道,我要是你呀,却是懒得去关心这些,记这么多累也累死了。我只在意好不好吃。”凌嫣然嘻嘻一笑。
“小姑娘,瞧您说的,辰公子是楼主的亲传弟子,胸中所学那可是包罗万象,为人又极其和善,于我们这四邻乡里呀,那是多有恩泽,小姑娘与他相交那必是有福之人。”说话间,老板已将茶点端上。
凌嫣然见他说得称心,伸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只觉温润入喉,舌尖所感极尽复杂,时而微微苦涩,时而婉转回甘,反复之处竟还有些酸咸。果然有一种数不尽的眷恋红尘之意。她神情复杂地瞥了司辰一眼,见司辰笑而不语,索性又拾起小碟中的点心,放入口中,轻咬之下,竟是咔擦应声破开,里面空无一物。张口欲言,却闻到一阵幽香,原来那点心里并无馅儿,只是一团林间笋心露水,被包裹于点心中,烹炸之后化作一团清气,将点心鼓涨起来,此刻,和着点心入口的酥脆,不似一般调味,却有一种道不清的香甜。
“怎样,不需要我解释了吧?”司辰笑道。
“唔,马马虎虎,凑合能吃吧。”凌嫣然不甘示弱,“有机会带你去蓬莱岛,叫你尝尝紫莲羹和三生果。比你这茶啊、酥的强百倍呢,哼!”
嘴上说的轻描淡写,手里却不含糊,顷刻间已是半壶茶、半碟点心下肚。司辰就这么微笑地看着,偶尔品一口茶,尝一口点心,悠闲自得。
……
是夜,二人在镇中小店住下。
想是白天嬉闹过于尽兴,凌嫣然觉得困乏,早早地便睡下了。司辰倒是无甚感觉,索性四处走走。
自解开心结之后,他觉得过往自己虽心思缜密,但太执着于教条曲直,以至于受挫折后往往苦闷不堪,现下既然解脱,正应该多花些时光来亲近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效仿他们是如何在逆境中求安生的。
不知不觉来到镇东的水井边,一轮弦月映于井中,微风徐来,月影泛起涟漪。
忽然,一阵诡异的琴声割破这片宁静,那琴声忽缓忽疾,时高时低,锐时如刀锋,绵处若流水,全不似世间音律,转折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司辰听得心烦意乱,甚感不安,旋即调整内息,待稍平复后,身形一飘,循着琴声而去。
村东头往外是一片灌木林,穿过林木则是一片乱葬岗,山民疾苦,若有暴毙或横死之人是不得与祖先合葬的,故而多半被草草掩埋于此地。
此刻,司辰就隐匿于一方残破的墓碑之后。远处的矮坟前,面朝八方围立着几个黑影,那群黑影皆被一层淡淡的黑气包裹着,背对坟头,看不出形貌。除此之外,只有一黑发红袍男子盘膝坐于矮坟之上,那黑发男子体态修长,一双颀长的手却白得有些过分。此刻,那手正抚于一张通体暗红剔透如滴血的古琴上。想来他便是琴声的主人。
司辰观其阵仗诡异,并不像日常所见修真之人,心道此类非魔即妖。
只见其中一黑影转向红袍男子,
“少主,未曾发现圣物回应。”
“嗯,看来我们动作慢了,想必他们已走在了前头,料也无妨。”红袍男子似并不在意,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但那个声音却似从地狱发出一般,一字一句摄人心魄,听得人恍惚不安。
然而,下一刻,红袍男子转向司辰藏匿的方位,沉声说到:
“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
司辰见已暴露,倒也不慌,索性懒懒起身,拍拍身上杂草污秽,面带微笑,信步上前。此时,才得见红袍男子尊荣,其人黑发齐肩,浓眉红目,高鼻薄唇,耳廓尖尖,棱角较常人分明得多,往那坟头一坐有一种诡谲的威严。
司辰略一拱手,含笑道:
“山间野客,打扰朋友雅兴,还望海涵。”
“此时此景,朋友从此路过,只怕是兴致也不浅,何妨一叙?”红袍男子回敬一笑。
“呵呵,朋友说笑了,在下实无心叨扰,萍水相逢,不如就此别过。”司辰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
“朋友说来便来,说走就走,岂非太过客气?”红袍男子话音未落,挥手一弦,一道红光飞速向司辰袭来。
司辰并未回头,待得红光近时,忽然化作三道白影分往左右闪开,红光击碎中间那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片刻之后,两道白影重合于那座矮坟前,正是司辰。
此刻,司辰包裹于一片稀薄的青光之中,不知何时,那原本立于矮坟周围的一干黑影早已弯腰跪地不起,唯独那红袍男子仍端坐于坟头,他左手按琴,右手勾弦,琴弦紧绷,蓄势已满却未能发出,因为司辰的右手正骈指按于他的手背之上……
红袍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望向司辰,回复了那诡谲的笑。
司辰亦微笑着迎上他刺红的目光。
下一刻,红袍男子笑容忽敛,背后黑气大盛,张嘴一声尖啸,司辰当即如受雷击,胸中气血翻滚,骤然消失于红袍男子身前……
残影重叠,司辰已在十步开外之处落定,右手抚胸,嘴角淌出一道血痕。
“你,很不错,告诉我,你是谁?”红袍男子并未看向司辰,只顾低头抚琴,只不过却是一曲耳熟能详的《高山流水》。
司辰闻之,大感诧异,但料对方多半已无敌意,不觉眉头一锁,轻声道:
“听雨楼,司辰。”
“司辰?很好,你可以走了。”红袍男子仍未抬头,曲调一转竟是《倦鸟归林》,隐隐有送客之意。
司辰也不搭话,径自转身,一个起身便消失在夜色里……
片刻之后,琴音休止,红袍男子将那只白皙的右手举到眼前,手背处赫然印着两枚灰色的指印。他抬头望向司辰消失的密林,微微一笑。袍袖一挥,数道黑气滚滚而出,纷纷向那些伏地的黑影而去,随后,黑影们吃力站起,纷纷聚拢。之前说话者上前立定,低头道:
“我等无用,请少主责罚。”
“无妨,随他去吧。”红袍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二哥,他分明是循着天魔音而来,难道……”这次说话的竟然是从墓地深处走出来的一位黑衣女子,身材高挑,一缕薄纱遮面,声音幽冷似随风飘来。
“不是……但他至少与我们有些渊源,他很特别,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红袍男子仍未回头,但语气上明显轻柔许多,不似之前那么让人不寒而栗。
“好了,既然不在此处,我们也走吧。”
说罢,一群黑影就这么凭空地消失那片荒凉的墓地当中,只留下一幅凄凉的月色和几声令人寒栗的鸦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