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深处,
“女娲肠”石壁。
……
终年被青藤覆盖的石刻见证着岁月的沧桑。
朝升夕落,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青藤无数次干枯落叶,又无数次泛青抽芽。石壁上的十位神祗永远保持着当初被封印的姿势,哪怕他们曾经愤怒、无奈、悲恸、哀怨……终究还是义无反顾地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封印自己。正如他们的主人~女娲娘娘,当初不顾一切地选择以身补天一样,宇宙间总有一些坚持是必须以牺牲为代价的,哪怕是创世之神,造物之主,亦无法改变。
……
此刻,一个黑影伫立于茂林之间,远远地凝视着这片残旧的石壁。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内,他就这么呆呆地站立着,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抗争,那纠结之深甚至激烈得难以抑制,以至于宽大的黑袍不断地微微颤抖,时而有一丝黑气自黑袍内涌出,迅速地消散在空气里。
“呼……”
良久,黑袍内的人吐出一口淡淡的黑气,像是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宽大的黑袍渐渐平复下来。
下一刻,
黑袍之人出现在石壁面前。
……
“你又来了!上回侥幸逃脱,可是仍不死心?”那石壁内竟然发出一个雄浑粗犷的声音。
“你不必欺我,‘封天阵’内我斗不过你们,但你们自封于内,根本无法出来。眼下在这阵外,我若不进去,你们纵是神祗亦奈何不了我!”黑袍之人似乎有些得意。
“那你来此做甚?”石壁再次发声,这次却是低沉坚实。
“来和你们谈谈。”黑袍之人似乎带着笑意地说道。
“我们之间无话可谈!要么,入阵一战;要么,立刻滚!”石壁发出尖锐高亢的声音。
“啧啧啧,都数千年过去了,你们依然是这副牛脾气,怎么一点都不像你们的主子那么端得住,放得开;噢!我想起来了,想必是因为,你们只是她的一截残体,残破的灵魂自然只能获得残缺的智慧,哈哈哈哈……”黑袍之人发出不可遏制的怪笑。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亦不过是一缕残魂,否则又怎会在‘封天阵’内待不了半柱香,就夺路而逃?”石壁内有个声音清脆地讥笑道。
“唉!也算是数千年的老邻居,我们何必一见面就互相呛口?尔等是残体,我亦是残魂,同样是被遗弃的灵魂,却又是何苦?”黑袍之人突然极其悲凉地感慨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石壁之内再次发出雄浑之声,显是极不耐烦。
“我来此并非图谋不轨,只是想跟你们做个交易。”黑袍之人淡淡道。
“你休要痴心妄想!”石壁中一个声音坚毅地否决。
“六弟别急,且听他如何说道。”石壁内另一个清脆的声音想起。
……
黑袍之人凝视石壁良久微微颤抖,像是痛苦地回忆着什么,许久才缓缓说道:
“其实,我并无意破阵,也自忖无力破阵,数千年已逝,沧海桑田,早已不复当初,还有什么结解不开?
我不过一缕残魂,本早该魂销六界,只是当年我受故主知遇之恩,将我从一寂寂无名之辈提携成其心腹大将,他器重我,赏识我,我便决心生生世世奉他为主!
可惜,后来他斗争失败了。成王败寇,天数使然,本无话可说。可他却被人抛弃,被人陷害,甚至被加上了无数罪名!想当初,我随故主疏水开疆、赴汤蹈火,为这片宇宙牺牲何止千万?可到头来,换回的是什么?
故主败退,无路可逃。羞愤之下,落得个身撞不周山,魂飞魄散的下场,我当时在场观此一幕,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黑袍之人稍稍平复内心的激动,再次看向石壁,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哼!也正是自那时起,才有了你们!你们的女娲娘娘,好一个大地之母,创世之神!自残身躯,截肠化神,加持这‘封天阵’,我承认,她的确了不起!她无愧于地母胸怀!可她选错了人!颛顼①!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为夺帝位,他无所不用其极!可怜我主怒令智昏,终究一错再错……”
石壁之内似乎有人再也听不下去,一个雄浑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你放屁!你那主子暴戾乖张,何德称帝?他数次驱使洪水泛滥,草菅多少无辜生灵?”
黑袍之人大怒:
“若不是你们的女娲娘娘、伏羲青帝②授意我主惩戒无知愚民,我主又何以滥发洪水?说到底,我可怜的主人就是被诸神抛弃,推出来背锅顶罪的替罪羊!你们口口声声人类虚伪、贪婪,那你们自己呢?授意惩戒之时何尝不虚伪?争夺帝位之时又何尝不贪婪?你们倒是说啊!”
石壁之中有人叹息:
“哎,相柳③,虽然你只是一缕残魂,但而今,我依然称你为‘相将军’,曾经的神界水官,水神‘共工’④手下头号猛将!你亦曾经是一位天神,那么你何尝不知青帝和娘娘创世之艰辛?昔者,混沌破,天地开,世间本无人。人者,女娲抟土化形而成,无灵体慧识,为生存内斗,受欲望摆布,若不加以规戒和引导,如何能有今天的茁壮成长?你和你的主人~水神共工,身为神官,在很多大是大非面前,却是看得太浅了些,以至于最终被私心困扰,犯下滔天大错……数千年过去了,你竟还执迷么?”
黑袍之人笑道:
“呵呵,当年上古十天神沦为十凶魔,到底是谁之过?天道何其不公!哪个生来就是暴戾凶残之辈?哪个又没有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噢!对了,还有你们的天女和龙神!女魃⑤青衣献⑥和龙神将军应龙⑦!一个是轩辕黄帝⑧之亲女,另一个是神界龙神,够正统神族了吧?轩辕黄帝一声令下,这二位天神跟我等战个不死不休,没错,他们胜了,结果呢?被你们的轩辕黄帝封住退路,永世不得回返?你们笑我执迷?就算我主共工有错,那这二位有何过错?最后,一个不得已而入魔;另一个,嘿嘿,更惨,灰飞烟灭。”
石壁之中沉默许久,最终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
“相柳,往事已矣,远古、上古之事非我等眼界可看得清、悟得透,休要再提了。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黑袍之人一阵激动过后,淡淡道:
“我说了,我不过一缕残魂,游离数千年之后才得恢复神识。如今,我也不欲图什么,回顾生平所为,皆为了主人,他对也好,错也好,我一心相随,义无反顾。如今,他魂飞魄散再无可挽回。我既已记起过往种种,只求你们将遗落于‘封天阵’内的‘共工镐’给我,也算是给我留个念想,谅那‘共工镐’不过是我主当年疏通水利之遗物,并非什么绝世神器,且那物只有功并无过,将其交给我,于你们而言并非冒天下之大不韪。
当然了,作为交易,我会为你们破除一小部分封印,如此一来,你们就不会完全被封印在阵中了,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样,只有当妖魔邪秽靠近时才会激发感知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毕竟已然大不如前,只能破除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料以你们的能耐,一年之中,出来一个应该不甚费力,只不过也仅仅只能在外界待一个时辰。纵然如此,对于自封数千年的你们,也是唯一一个获得片刻自由的机会。
言尽于此,我之所求还望诸位三思。”
石壁之中沉默了,似乎在做剧烈的斗争,突然有声音说道:
“你就不怕我等出来,首先灭了你?”
黑袍之人大笑:
“灭我?哈哈!随你们,我早就该破灭了,既然我还残存,我就只存对故主的感恩和思念,故而只有这一个请求。你们若是容不得我,也随你们,枉你们自诩清高,料也不过是无耻之辈,要动手,随便!我受死便是!”
终于,石壁之中有个声音叹息道:
“好吧,我等答应和你交易,不过你必须先解封印。”
黑袍之人似乎极其高兴,好久才平复下来,
“这是自然,我虽已为魔,但毕竟曾经是神,还不屑做那翻脸相欺的无耻勾当!”
说罢,他脚下涌出滚滚黑气,不断地向那石壁上的刻画拂去,那黑气顺着石刻轨迹缓缓漫延,直至所有壁画都蒙上浓郁的黑气
……
盏茶过后,黑气似乎完全没于石壁之内,只在壁刻上留下一层淡淡的黑色描边,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
黑袍之人剧烈咳喘,像是费了极大的气力,良久,他才平复下来,淡淡道:
“好了,我已信守承诺,该你们了!”
石壁之中无人应答。
下一刻,石壁上出现一面朦胧,之后,一个墨绿色的晶莹小镐头自朦胧中飞出。
只见,黑袍一卷,镐头消失不见。
“交易已毕,我走了,只怕此番之后,我们再也无缘相见了。”
说罢,黑袍之人一闪,在密林之中消失了。
……
良久,密林之中又闪出一个黑影,急速向林外奔跑而去。
忽然,一个白发老者出现,挡住他的去路。
“我听见林中有异,赶来查看,却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你!二十年过去了,你竟还不悔悟么?”白发老者似乎痛心疾首,颤抖着说道。
“哼!当年我先被父母遗弃,而后又被你驱逐,我做错了什么?为何我眼里的亲人一个个都视我如草菅?”黑衣人亦痛苦地咆哮着。
“住口!你嗜血好杀!残害无辜!我如何容得下你!”白发老者怒斥道。
“他们都是些虚伪无耻之辈!抛弃至亲、冷漠无情、互相欺骗、互相出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恨他们,我恨这个世道!”黑衣人已然有些发狂。
“你,回头吧……你虽生来命苦,但若一心向善,总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的!”白发老者眼中闪烁着泪花道。
“回头?哈哈哈,我为何要回头?回来给你们再一次抛弃我的机会么?既然这片天地要如此糟践于我,那我便恨这世间的一切!终究,我要亲手毁掉这肮脏的世道,重新构建一个完美的人世,哈哈哈!”黑衣人双手张开,狂笑道。
白发老者怒瞪着黑衣人胸前的蛇魔印记,怒不可遏:
“你,你竟然加入魔教!去替恶魔卖命!”
黑衣人哂笑,
“恶魔?什么是恶?什么又是魔?虚伪!哈哈,虚伪!……”
黑衣人正待继续说下去,突然,胸口的蛇魔印记急闪三下,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他当下欲走,
“让开!我不想和你动手!”
白发老者怒道:
“可我要清理门户!我绝不能让你再去作恶!”
说罢,白袍发老者抬手拍出一掌,一道白光急速向黑衣人面门而去。
黑衣人身形高大,却竟是极其敏捷,高高跃起一闪而过,当下也不还手,急欲夺路而逃。
白发老者哪里肯让,双手齐出,无数白芒向黑衣人飞去,饶是黑衣人伸手矫健,奈何老者攻击绵密,依然有一缕白芒“嗖”地一声没入胸口。
黑衣人当下受伤咳血,
“嘿嘿……好,很好!二十年前你不忍下手,二十年之后你总算下定决心要除我而后快么?”
白发老者见其受伤,忽觉懊悔,面色悲哀,眼神中流露出关切之色,连忙上前欲查看。不料,待其近得身前一尺之处,黑衣人突然暴起发难,抬手一拳夹带着浓郁黑气直捣老者胸口,老者措不及防,一击之下,被打飞两丈,登时一口血气喷出,那血渍竟然乌黑发亮,显然是中毒了。
“爷爷!”
林中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悲戚的声音响起。
人影还未到,又听见一声尖锐的鸟鸣响起,而后,狂风大作,一只巨大的猛禽不知从何处如闪电般朝黑衣人冲来。
“狂鸟!”
黑衣人显然极为恐惧,咬牙站起身,双掌齐挥,拍出一团浓密的黑雾,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黑雾扩散极快,一眨眼功夫,已然遍布黑衣人适才落脚的整片林木。狂鸟来势虽快,但终究慢了一拍,它亦不敢穿过黑雾,只是在四周盘旋数圈,狂躁而暴戾地嘶鸣几声,便悻悻飞回。
“爷爷,你,你怎么样了?”仙依紧紧地抱着半跪于地的白发老者,一张小脸上已满是泪水。
“没,没事。走,我们回,回家。”白发老者显然受伤不轻。
……
草庐之内,
白发老者上衣敞开,盘坐于石床之上,在他胸口赫然印着一个漆黑的手掌印。
老者取出一截约半尺直径的黄色圆木,握在手心,真气运转之下,只见数缕黑气自掌印处被吸出,不断涌入那截圆木。
老者似剧痛难忍,奋力地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自他苍老的脸庞滑过,滴在石床之上,继而消失不见。
……
终于,黑色的掌印消失了,那截圆木却也变得漆黑发亮,一眼看去,更像一块乌木。
“爷爷,喝药……”小仙依见老者驱毒成功,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放下来。
那石灵老者像是极其虚弱,勉强微笑着接过仙依手中的汤药,未及喝完,便兀自躺下,合眼,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小仙依安静地守候在年迈的爷爷身旁,她在回忆爷爷和那黑衣人的对话,她是知道爷爷之前还收养过一个男子的,可最终为何会反目成仇?而那人又为何能对慈祥的爷爷下如此重手?
她想了很久,终于发觉自己想不透,非但如此,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苦涩。
那种令人欲哭无泪的……苦涩。
①《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一》: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
②《三家注史记·三皇本纪》太皞庖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
③《左传·昭公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④《山海经·海外北经》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溪。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
⑤《山海经·大荒北经》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妭(bá)]。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妭],雨止,遂杀蚩尤。(魃)[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
⑥《山海经·大荒北经》有钟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献。
⑦《山海经·大荒东经》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故下数旱,旱而为应龙之状。
⑧《史记·五帝本记》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黄帝居于轩辕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