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云崖,雨帘一侧。
经过一整夜充裕的睡眠,虽远不足以康复,但司辰已觉得精神饱满,不再感到那么疲惫。
此刻,
他端坐于矮松之下,静静地聆听着师傅的教诲。
上官云慈祥地看着盘膝于面前的司辰,说道:
“辰儿,自即日起,你将于雨帘后的山洞内悉心调养十日。在此之前,为师尚有一问,你也无需细思,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司辰静心闭目,
“师傅请问。”
上官云问道:
“你本是被遗弃的孤儿。二十年前,为师在外云游,将当时还是婴孩的你带回‘听雨楼’。自你三岁那年,为师教你呼吸吐纳起,到如今,你正式拜入师门已整整十七载。
这十七载寒暑之中,为师将生平所悟之道尽数传授于你,而师门之由来你也知之甚细,但为师始终未曾告诉你,当年祖师创立‘听雨楼’时所悟之道究竟为何物。
自古有云,‘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如今,为师以此相询。你且告诉为师,修真十七载,你所领悟的师门之道,是谓何物?”
司辰沉思片刻,答:
“当年祖师偶然得窥天道,于湖面静坐三日,闻飘雨之声顿悟。弟子承蒙祖师恩惠,拜入门下,修习十七寒暑,所悟最深者,唯时空之变化也。”
上官云点头,继续追问道:
“何谓时空之变化?”
司辰答:
“一息之间,目及千里;一日之内,朝暮有时;一月之期,月盈月缺;一年之中,四季更迭;岁岁年年,星河流转。是以,空随时移,时亦易空。又或者,时有时尺,空有空度;尺度相衡,时顺易空;尺度失衡,时反逆空。”
……
“哈哈哈!……好!很好!好个时空平衡之说!”
上官云笑了,
笑得那么痛快,
笑得那么畅怀,
仿佛要把百年的喜悦浓缩于一笑当中。
……
“辰儿,你天资聪颖固然不假,然而,你这份对于‘时空’的悟性却是天赋异禀,乃寻常聪慧之人所不能及也。为师虚度半生所悟之道,你只需十余年便顿悟,为师大感欣慰。
然而,你仍需谨记,‘听雨楼’祖师当年所悟之精髓,并非门内哪一种功法或道术,而是一种‘时空法则’。如今你已略窥门径,日后若能活用之,方得大成;亦或开创属于自己的道,待那时,六界之大,尽可遨游。
自此,为师自思已无可授之术……
罢了,便让你进入这‘水帘’之后,尽情感悟这天地之间最为精妙的‘时空之道’吧……”
说罢,
上官云袍袖一拂,
那‘水帘’顿起光华。
之后,
司辰消失于矮松之下。
……
下一刻,
上官云默默地凝视着那幕‘水帘’,
喃喃道:
“辰儿,相伴二十载,你我师徒缘尽于此……
自此以后,为师再不会以师自尊,唯以长者处之,望你于此帘之后苦思顿悟,得窥已道,则为师此生乃无憾矣……”
言罢,
那慈祥的眼眸间,
缓缓流淌出两行滚烫的泪。
……
司辰睁开双眼时,已入得帘后洞穴盏茶功夫。
其实,司辰心中仍有不解。
这‘雨帘’后的山洞,自孩提时,他和水冰琳就时常‘光顾’,只是年纪稍长之后勤于修炼,却是很久不来了。现下回忆孩提时在洞内玩耍的情形,并未发觉有丝毫蹊跷之处,而二十年来,师父也从未提及。
如今,师父让他再入其中,绝非无的放矢,只是顷刻间,实在难解其中奥妙。
苦思无解,司辰只得聊胜于无地在洞内四处寻觅。
那洞穴并不宽敞,洞穴之内除了嶙峋的石钟乳,便是光滑的石壁,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司辰细细地打量着四周,脑海中一片迷茫。
又过了盏茶功夫,司辰仍感觉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司辰情不自禁地叹气,
“哎……”
不料,
不经意间的叹息之下,
竟然听到数种孑然迥异的回声,
时而远,时而近;时而急促,时而悠长;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是了!”
灵光一闪,
司辰大喜过望,
当下起身查看、摸索洞中的石壁,钟乳……
果然如此!
……
司辰一念之间感悟颇多,旋即盘膝打坐,陷入沉思。
良久之后,司辰脸上露出喜色。
他走到‘雨帘’之前,聚气凝元,一掌拍去。
掌力之下,‘雨帘’顿开,一缕阳光从洞穴之外照射进来,在山壁和石钟乳上反射出层层光晕;刹那之后,那瀑布流水复又续接,阳光经过水滴在山壁和石钟乳上又形成另外一种光晕。
自此,
司辰终于豁然开朗!
……
他静静地走到山壁前,一掌柔和之力拍出,山壁青黑之处登时由浓转薄,渐渐清晰起来:
此刻,
那山壁如镜,
镜中,一个中年男子在溪流间逐日奔跑,
只见那男子时而在溪边,时而在水面,时而又在山石草木之间……
只听得司辰喃喃道:
“师傅曾言,上代师尊感悟世间极速,身形飘忽,竟可逐日……若真如此,速达日时,则……则光阴渐缓!”
司辰大骇,当下又去掌击石钟乳。
……
只见白发老者垂钓江中,江流甚急,鱼游甚缓,老者乃以力控鱼钩,钩不随江涌,堪堪止于鱼吻前,鱼近而食之,乃钓。
司辰寻思,
“听雨楼第七代祖师,名曰‘时恒’者,以度天时闻名于世,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
不知不觉间,十日已过。
司辰在‘雨帘’后的山洞内彻底感悟‘时空法则’,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待得出洞之时,已是第十一日清晨。
此刻,
司辰虽然心中大悦,
但面露疲态,更胜入洞之时。
……
忽而,山风骤起。
自山崖高处飘落一片竹叶,
司辰微微一笑,
伸出青光覆盖的手掌在虚空中一阵快速的翻转揉捏,
那处虚空竟像是布匹一般,在揉捏之下产生涟漪、褶皱。
竹叶落入其间忽然消失不见,
片刻后,
竟复出现于竹稍,
细看之下,那片叶才刚刚脱离枝节,摇摇欲坠。
司辰又抬手,骈指遥遥一划,
却是在枝头虚空处生生撕开一道泛着青光的裂口,
而后,
竹叶坠落,消失不见,
下一刻,
那竹叶突然出现,飘落于司辰眉间。
……
“时空变换,玄妙如斯,奈何愚钝,迄今方才感觉略有所悟……”司辰低声细语道。
……
终于到了拜别师门的时刻……
此时,司辰垂首静静跪于堂下。
上官云满是慈祥地看着堂下深深怜爱的弟子,不住地微笑点头;语聆则规矩地站在一侧,不安地揉捏着白嫩的手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
司辰抬头,目光坚毅地看着曾经朝夕与共的师父和师弟,瞬息之间,眼眸中飞速掠过十七载寒暑共度的画面,其中,偶有感悟之处,又是那么冗长,仿佛呼吸瞬间已逾千年……
“好!很好!……”
上官云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激动。
然而,
在司辰眼中,
这一刹那,昔日健朗的上官云仿佛苍老了数十年。
……
拜别师门之后,司辰毅然下山。
带着临行前师父的嘱托,
带着对这云雾缭绕的白山黑石间无比的眷恋……
“壮士将远行,
严慈望尘烟,
万里关山渡,
扶摇向青天。”
……
此刻,
进一步感悟天地间‘时空法则’的司辰在时空交错的空间来回穿梭。
……
半日之内,
已然进入西疆边陲。
终于,
司辰一脚踏出虚空,已然来到“风韦镇”①。
这是一座西北隅边陲小镇,镇中约百十户人家。
自古以来,西域寒暑甚烈,阴晴无常,谷物不兴,恶兽猖獗,民生疾苦。一年之中,平民多以植草杂粮为食,每逢干旱、洪水来袭,惨死暴毙之人数以千计,其潦倒终日,可见一斑。
司辰仍旧是以往打扮,一身白衣素袍,长发不髻,玉带轻靴,不累辎重,潇洒自在。
镇中有一酒馆,名曰“望东居”,顾名思义,大约是西迁的侨民思乡心切之故。
此刻,司辰坐于酒馆临近街尾处,安静地品尝着西域酒浆“霞珠”。
相隔丈许范围内,西、北、南各有一邻桌,只听得觥筹相劝,酒客之间,天南地北,胡说一气。
索性不急,司辰倒也不介意听听这地方琐碎。
……
“石兄可知,近日,西边百十里灵山②之中,时常有霞光隐现,有人传言山中似有天材地宝出世。”
“略有耳闻,但我以为多半不实。难道你忘了,我等世居此处,幼时就听祖辈常说这灵山深处有十位巫妖,修炼巫术左道,善摄人魂魄。似此等妖魔盘踞之地,又怎会有什么灵宝出世?”
“巫妖之事,虽素有耳闻,但我等从未见过,亦恐长辈以讹传讹。”
“我倒听闻,曾有山中猎户追逐野兔进入密林深处,无意中发现巫妖练法,险些丧命。猎户归来大病三日而暴毙,死前说这巫妖皆人首蛇身,凶残至极,不知所言是真是假?”
“列位兄台,我等身处西荒不毛之地久矣,经年累月苦不堪言,天灾横祸不断,每年枉死之人多矣;就连这山中凶兽猛禽伤人害命之事亦不在少数,何足怪哉?如今,世道不太平,我等寻常百姓,身无长物,但求三餐温饱,何必去作那痴人之梦?”
“吴兄所言甚是!我等碌碌之辈,只宜俯首苍天,苟全此生,乃感万幸矣!”
……
“巫妖?人首蛇身?莫非是那魔道妖孽!”
司辰心念至此,当下决定前往灵山一探,旋即提壶端杯,来到那群食客面前。
“诸位兄台,在下生平偏好奇观异闻,日前游历至此,适才听得议论,甚觉有趣,欲往观之,但不知这‘灵山’之中除了珍宝、巫妖之传闻,可还有其他?”
那被称为“石兄”的是一位粗犷大汉,方脸阔鼻,黑髯咧口。他抬头瞟了一眼司辰,见他白白净净、风绰儒雅,心中大感不悦,当下没好气地说道:
“灵山大凶之地,往则横死。你一柔弱书生,只宜舞文弄墨、吟诗作赋,若觉人生乏味欲寻短见,可另寻他处,换个舒坦死法。”
众食客闻言哈哈大笑。
司辰倒也不恼,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轻轻放于桌上,继而微笑道:
“在下诚心相询,还望指教一二。”
说罢,眼神示意。
那被称作“吴兄”的却是尖脸细目,八字胡须,眼神狡颉。只见他细细打量司辰片刻,挤出一副笑脸,
“这位公子仪表不俗,胆色过人,莫非是位修仙问道的高人?”
司辰答:
“兄台慧眼,在下道行粗鄙,仅略知一二。”
那“吴兄”笑道:
“灵山方圆百里,树茂林深,恶兽横行确实不假;至于那‘巫妖’之说,却是此地坊间杂谈,虽流传甚广,却无人敢往考证。再者,听闻山中人迹罕至之处,异株、珍草生长繁茂,然毕竟山腹之地凶险万分,故而极少有山民敢往寻觅。除此之外,我等便再无知晓了。”
司辰微笑答谢,而后转身走出酒馆,向西面而去。
……
酒馆内,
“石兄”和“吴兄”对视一眼,眼神诡谲而凌厉。
只听那石姓大汉皱眉道:
“这些日子陆续赶来大批正道修真者,教主闭关多日未出,教内诸位长老又在总坛安逸纳福,我等势单力薄,眼下情形着实棘手。”
吴姓男子冷笑一声,
“哼!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那灵山是何去处?长老亲至尚且小心谨慎,何况这些正道小辈?我等只需……”
他示意众人围过来,之后那声音悉悉索索,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
且说司辰离开“风韦镇”后,一路向西。
……
此刻,司辰立于一块嶙峋的岩石之上,极目远眺,只见前方有一片南北纵贯数百里的山脉。
司辰寻思,按脚程推算,一路行来将近百里,前方那片山脉估计便是酒馆众人所提到的“灵山”。只是眼前这山势异常怪异,尖峰交错,仿若犬牙,虽名叫“灵山”,哪有半点灵气?
司辰也不在意,跳下岩石,便往那片如犬牙的大山走去。
……
约行十余里后,司辰钻入一片参天密林。
林中古木高耸,杂草丛生,光线稀薄,虽然已是正午时分,在林间行走却感觉不见天日。
脚下泥土微润,叶表薄雾不干,想是终年日照不足所致。耳畔时而传来野兽呜咽,怪鸦哀号,或是毒蛇吐信的丝丝声。司辰全神贯注,小心向前。
一路上,锯齿花豹、花斑大蟒、利爪凶猿倒是见识不少;甚至还有散发着恶臭的剧毒魔葵,张牙舞爪地挥动着藤蔓,飞禽走兽从旁而过无一幸免,尽皆葬生其腹,化作脓血。
司辰艺高胆大,全然不惧,若有来犯,以力毙之。然而,才过了盏茶功夫,他就已经斩杀猛兽七头,一身洁白的衣衫上遍布星星点点的血迹。
司辰当下皱眉,似这般走法,不知还要斩杀多少恶兽,虽不足惧,但总是麻烦。思索之下,司辰提气拔地而起,在古木枝干间腾跃穿梭起来。
忽然,嘈杂的沙沙声传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司辰头顶掠过。那黑影约三丈长,五丈宽,隔着层层厚叶向前方疾驰而去,刹那间便消失于密林深处,根本看不清是何物。
司辰蹲在粗大的树干上,透过浓密的树叶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只见前方约数十丈处似乎隐约可见五色光芒闪烁,当即脚下一蹬,往那闪光之处寻去。
终于,
飞越近百根枝干之后,司辰发现了那团五色光。
……
只见一只五彩斑斓的巨鸟呈现于眼前。
那巨鸟高约两丈,浑身长满五色翎毛,头顶一个扇形金冠,赤红色的鸟喙锋利无比,一双古铜色的利爪状如弯钩,闪烁着寒光。
此刻,那巨大的鸟爪之下踏着一只健硕的猛虎,猛虎背腹多处血洞,料为鸟爪洞穿所致,正汩汩地涌出鲜血,猛虎剧痛之下嘶吼挣扎。那巨鸟闻之似烦躁不耐,目露凶光,猛地低头而下,锋利的鸟喙登时戳烂猛虎头颅,爆起一片血雾,那猛虎未及出声就已一命呜呼。
“五色翎羽,头戴金冠,狂躁凶残,此物莫非就是《异兽录》中记载的西方凶禽——狂鸟?③”
司辰正喃喃自语,措不及防脚下“咔擦”一声,脚跟后树干表皮吃重不起,龟裂掉落。
一惊之下,那狂鸟已然发觉,目中凶光逼人,尖啸一声,张开巨翅就要向司辰冲来……
①《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②《山海经·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
③《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五采之鸟,有冠,名曰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