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止于此处,我已经迷迷糊糊,马上就要睡着。脑海里萦绕着杜小乱的哭声,那哭声像毕小脏的笛声。毕小脏已经很久没有吹过笛子,据他说是因为没有足以引他吹笛子的事情发生。我难过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前天晚上竟然是我见到杜小乱的最后一面。我难过得几乎流泪,可是我哭不出来。
哭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哀伤。我根本无法入睡,只好起来,掀开帐篷的门帘往外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哭。今夜没有星星,视野里漆黑一片,咦,奇怪,毕小脏不是生了篝火吗,怎么没有?难道灭了?算了,不管了,我现在只在乎那哭声。
视觉的缺失使我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此刻我已经确定这声音是一个女子的哭声,这个女子必定遭受了莫大的冤屈,否则不会哭得如此惨痛。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她的样子,长发及腰,素净脸庞,一袭白衣,体态纤弱。一种莫名的冲动在我体内滋生,我很想见见她,也许她会是一种和杜小乱截然不同的美丽。于是我往前走着,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是走向哪里,只是感觉自己仿佛一寸也没有接近那声音。难道是我走得太慢了?我加快步伐,心跳也跟着加速。终于,一个白影出现在我眼前,那是黑暗中一抹白亮的光,我朝那光奔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突然我感到寒冷,可是这寒冷不足以浇灭我对这白光的渴望,啊,我就要看见那女子的脸了。强烈的好奇和冲动驱使我往前,可是阻力越来越大,我跑得越来越慢,但已经很近了……
突然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住,再不能往前。我感觉被人勒住了脖子,他狠狠拽我。我不断挣扎,可是无法挣脱。“啪”,我听见一声脆响,脸上生疼生疼。
“李小环,别乱动,你中了水妖的迷魂术了!”
邢小臭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可我看不见他在哪。我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像绵密的针扎进我的毛孔。我不住地哆嗦,可根本无法驱赶寒冷。我听见水声,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岸边的火光看清,我竟然置身于湖水中。
我本能地扑腾起来。
“别乱动,我已经捞住你了,你不会死的!”邢小臭坚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黄小菊,下水,揍水妖!”
黄小菊站在篝火前脱掉了衣裤,十三只狼头上的眼睛闪着绿光,和泛着红光的戒疤交相辉映。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三五下就越过了我和邢小臭,朝更远的水域游去。虽然我已经冻僵,但大脑已经可以思考了。我这才明白那哭声是水妖引诱猎物的哭声。渣子沟里居然有水妖?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能忍受离我们的居住地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生活着这种异类,我想,我一定要除掉它。
远处的水面上浪花翻腾,黄小菊与水妖展开了殊死搏斗。邢小臭把我拉上了岸,也不休息,去帐篷里抄了个什么东西,然后直接爬上了不远处的大树上。我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制作的弹弓,名叫“碎卵子”,因为他经常用这把弹弓帮落岭和永固的农户阉牛。阉牛的时候,邢小臭站在离牛的一百米处拉满碎卵子的弦,“嗖”的一声之后,牛就开始叫唤,牛卵子也就碎了。
碎卵子的手柄是邢小臭用一根梧桐树杈做成的,长约一米,弦是他从屠户那偷来的一条上好的牛筋。我见过邢小臭用“碎卵子”击穿教室铁门,但后果很严重,他被老师关起来教育了十五天。邢小臭出来后我们问他是如何被教育的,他却死活不告诉我们。
我躺在篝火旁,身体渐渐暖和过来。我抬头看邢小臭,他稳稳坐在树干上,拉满了碎卵子,子弹是他随身携带的彩色弹球,他有满满一包,各种颜色。只听“嗖”的一声,弹球像一颗流星飞了出去,泛起蓝莹莹的光。我和毕小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弹球,它最终落在了那团水花里。
凄厉的惨叫声蓦地响起,经久不绝,几乎震碎了我的耳膜。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除了微弱的水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我不仅屏住了呼吸。旁边的毕小脏从怀里抽出了笛子,那就是他的武器。
邢小臭也从树上下来了。他的视力极好,可仍然没能看清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三个只好像傻子一样站在岸边,静观其变。
水声猛然大了起来。毕小脏抄起一支火把朝湖面扔去,火光掠过水声响起的地方,我们看到了黄小菊的笑脸。他朝我们招手,大声喊道:“快来搭把手,这畜生可真沉!”
我从没见过水妖。当黄小菊把这具浮肿的、苍白的而且畸形的尸体扔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正披着毯子坐在篝火边取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水妖那和鱼尾无异的下身,乌黑的鳞片在火光中闪着诡异的光泽,有点像爷爷宝剑剑锋的光泽。从长相上来说,水妖和人类差别不大。至少我看到的是一张胖女人的脸,翻着白眼,看不到瞳孔。她的嘴巴大大张开,舌头很长,和牛舌头差不多粗,成不健康的暗紫色。
邢小臭撩开水妖那一头湿漉漉的、草绿色的乱发,露出了一个碗口大的伤口,流出淡蓝色的血液。她的血液散发着腥臭味,有一点像鱼腥味。我看着她裸露的、肥胖的上身,有点想吐。
“你要小心了,”邢小臭对我说道,“这只水妖的歌声只诱惑到了你,你的心志很脆弱。”
邢小臭说得对,我的心志很脆弱。越来越多的谜团萦绕在我的心间,我没有太多精力巩固我的心志。杜小乱毫无理由的失踪、人们对杜小乱记忆的缺失、大沼泽的具体地点、一直困扰着我的秘密工厂、疯子的身份和爷爷的期冀……这一切让我觉得我对自己居住的地方知之甚少。这里为什么会有水妖?为什么离五七沟这么近的地方就有这种奇异又肮脏的生物?我难以接受,也难以想象。我在五七沟长大,一直风平浪静,这里虽然与世隔绝,倒也安全。所有的人都认识,所有的人都团结友爱、互相照应。我一直觉得五七沟是一个理想的居住地,可是从杜小乱的消失开始,一切都在慢慢颠覆我原有的认知,我为此心烦意乱。
黄小菊已经在篝火边烘干了身体,穿上了衣服。他的疥疤在黑夜中闪亮如同燃烧的烟头。邢小臭将碎卵子背在身后,劝我回去再睡一会儿。毕小脏吹起了笛子,欢快的曲调与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很不搭调。
我正要回帐篷,却感到树林深处涌来一阵肃杀之气。这只是一种感觉,仿佛空气莫名变得粘稠,令人呼吸困难。我赶紧钻进帐篷,穿起衣服,找出爷爷的宝剑。看着剑鞘上龙飞凤舞的“十三”二字,我决定给宝剑取一个名字。顿时,无数字眼在我脑海里翻滚,我抓住其中两个,好嘞,就叫“同心”吧。
我取了“和爷爷同心协力挥舞着把剑”里的“同心”二字,嗯,我很满意这个名字。
笛声戛然而止,显然毕小脏也感觉到了异样。接着,树林中不断传出沙沙声,地面也跟着颤抖起来。近了,我能感觉到,有一大批什么东西正在接近。一定是某种生物,我能感受到生气。可是那生气令人不悦,令人绝望,令人透不过气。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站成一排,我握紧了同心剑,毕小脏握紧了竹笛,邢小臭握紧了碎卵子,黄小菊握紧了拳头。他身上的狼眼睛和头顶上的戒疤一绿一红闪烁着光芒,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妖冶。
寒风从身后的湖面吹来,风中挟带着水妖的臭气。可是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更为浓烈的臭气,树林的间隙亮起无数星星点点的血红色光,我知道,那是一双双眼睛,血红色的眼睛。
密密麻麻的声音传来,又像嚎叫又像呻吟。随着距离的接近,这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这大批生物中的第一头穿越了密林,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一头和汽车一样大的、全身黑毛的野猪。
它的獠牙像犁地的耙子划过地面,留下两道沟壑。身后的同类在它的带领下冲出了树林,朝我们奔来。我从前想过各种死法,却真的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一大群野猪的乱蹄之下。
猪一直给我留下不好的印象。以前在原住民的家里看到家猪时,总觉得它们肮脏、聒噪、懒惰而且贪婪。它们在自己的粪便里打滚。它们只要醒着就叫唤,叫声刺耳难听,像凄厉的呻吟,让人不安。它们从不劳动,和父母、子女交配。它们拱烂篱笆逃出去祸害地里的庄家。它们咬死人类的小孩。我还记得那一年,我去一个朋友家玩,他是落岭的原住民,是当地有名的养猪专业户。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他的父母都出去打麻将了。我和他坐在院子里吃西瓜,他还是婴儿的弟弟在挨着猪圈的后房里睡午觉。后来我们听见锅碗瓢盆落地碎裂的声音,连忙来到后房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映入我们眼帘的却是一头母猪带着四只小猪正在啃食他弟弟的场景。摇床被母猪拱倒,婴儿幼小的身体躺在地上,细小的肠子和粉嫩的脑浆流了一地。五只猪哼哼唧唧地吃着婴儿细嫩的皮肉和脆生生的骨头,它们边吃边拉,暗绿色的稀粪不多时就和血腥的碎尸混在了一起。
我不想说我那位朋友后来如何,我只是永远忘不掉那个场景。此刻,无数野猪扑面而来,让我深深地感到畏惧。这些家猪的祖先,这些庞然大物,它们一定拥有比我看见的那头母猪更为强大的破坏力。它们必定更加贪婪,更加狡猾,对人肉的渴望更加强烈。那刺耳的哼唧声响成一片,那种因为毒素积攒而散发出的臭气甚至盖过了水妖的血腥味。我两腿颤抖,不住后退。黄小菊却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握住其中一头野猪的獠牙,将其生生举起,朝密林方向扔去。
黄小菊这一着打乱了奔跑中野猪的阵形。一声清脆的哨声响彻天际,野猪自动分成了两股,将我们四人团团包围。它们便不再哼唧,像训练有素的战马排成队列,轻声喘息,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
一阵呐喊声响起,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从密林中跑了出来。他们的速度非常快,我还没来得及眨眼他们就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为首的大个子全身黢黑,面目狰狞,两颗巨大的獠牙从嘴里龇了出来,直指天空。他比黄小菊还要高、还要壮。他全身赤裸,巨大的下体像一棵大白萝卜,在胯间甩来甩去。
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八个大汉走进了来,拿着绳子想要将我们捆起来。我看到毕小脏朝黄小菊使了个眼色,黄小菊点了点头,使出千钧的力气挣脱了两个企图靠近他的大汉,抓起毕小脏,朝湖水扔去。
为首的大个子吹了一声口哨,一头野猪嚎叫一声,将黄小菊拱倒。四个大汉将黄小菊捆了起来,绳子十分结实,他根本挣脱不得。大个子将黄小菊摁倒在地,他却笑着对我说:“李小环你不用担心,毕小脏会在我们临死的时候来救我们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头大汗,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被野猪撞断了腰还是因为什么,我只注意到,他头上九颗闪着红光的戒疤中,有一颗蓦地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