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傲璇峰。
南宫明月与狼孩二人甫抵傲枢峰巅,屡屡沁人幽香便登然飘溢而来。踏入傲枢堂后院之中,如入窈窕红尘,只见院中谢娥烨烨,个个盈盈十六七,青衣雪肤,百媚千娇,仿若身陷嘉会之中。遥见南宫明月之后,院中女子皆翩然施礼。
南宫明月颔首含笑而应,继尔昂首阔步地行于回廊之中,狼孩仆从在后,不敢多言。
千折百转之后,二人步入一小院之中,迎面一汪水池,池水澄澈如碧,游鱼逸然来去。院中景色嫣然,满园花香草芳,院内一弯小径与院内曲廊相接,卵石铺径,径旁密植花草,一片生机之色。
南宫明月驻步于一房门之前,而原本背负于身后的双手绕于腹前,搓动不止,且神色忧慌,气息粗重紊乱。
狼孩睹此情形,即而背过身去,佯作悠然观景。
“喂,你……你干嘛呢,快……快去敲门啊。”
南宫明月面颊上的冷汗簌簌直下,颤声说道,令狼孩见状为之一窒。
狼孩定了定神,走近房前,屏住呼吸后敲了敲门,而室内却无回应,倒是一无形之网霍地现形,震得狼孩连退数步。狼孩一怔,回头望向南宫明月。
南宫明月恍然大悟,心中思道:“怪不得她数月来未去傲枢峰寻我麻烦,原来是被尹师叔用遮天网困于房中了。”
狼孩长舒一口气,问道:“明月公子,小仙儿又被尹堂主锁于房中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话音方落,只听“吱呀”一声,院中一门应声而开。南宫明月与狼孩扭身望去,只见对面房门之前,一身青衣的洛筠槿娉婷而立,笑靥如花。
洛筠槿为尹傲霜座下首徒,在尹傲霜尚未立堂之时,便追随于尹傲霜左右。两人芳龄犹近,虽然名为师徒,私下却以姐妹相称。二人容貌俱美,功法日益相拟,因此一些好事的崆寥门弟子私论傲璇峰之时,称两人为“傲璇双绝”。
洛筠槿迈着莲步行至南宫明月两人身前,对南宫明月施礼道:“见过明月公子。”
“见过筠瑾姐姐。”南宫明月施完礼后,挑着剑眉问道:“筠瑾姐姐,小仙儿她又闯了什麽大祸,才被尹师叔这般惩戒?”
洛筠槿喟然长叹,美眸中的神色倏地黯淡下来。瞅了南宫明月一眼后,洛筠槿道:“自从那日公子摔碎小仙儿的修缘瓶之后,师父见小仙儿大发雌威,顾忌以她的脾性会去寻你闹事,索性就将她锁于这房中了。”
小仙儿之所以会迁怒于南宫明月,盖因这修缘瓶殊非凡物。世间惟有一对修缘瓶,镂刻艳绝,难辨一二,为崆寥门祖师南宫亭的家传之物。一朝圆弓月夜,在邀月峰巅的冥悟石旁南宫亭将其中一个修缘瓶作为定情之物,送与自己的心爱之人。两情相悦,缘修一瓶,可谓道尽风流,借南宫亭的威名,此事被传为千古佳话,而修缘瓶也自此名扬天下,被世人所知,更成为天下女子梦寐以求之物。
修缘瓶被崆寥山弟子乃至神州众生奉为稀宝,世代相续,为历代中的眷侣所共有。可近数千年来,崆寥门屡遭厄运,修缘瓶也未能幸免,几经辗转之后,终落于崆寥门前掌门南宫拓的手中。然而好景荏弱,南宫拓暴毙之后,一对修缘瓶与其神器狂饮刀悉数踪灭,无迹可寻。
因缘际会之下,司伯桐与师妹玉蝴蝶、尹傲霜三人在傲玑崖底的水潭之中又索得一对修缘瓶与神器狂饮刀。司伯桐一心倾爱神兵狂饮刀,而那对修缘瓶被玉蝴蝶与尹傲霜各据有其一。
十三年前,玉蝴蝶被其师黑明子处决于邀月峰巅之后,她手中的修缘瓶自此遗落。数年之前,尹傲霜竟平白无故地将手中的修缘瓶送与幼徒小仙儿,令人大惑不解。
小仙儿如获至宝,将修缘瓶藏于闺房之中一个独享,不料却被南宫明月翻捣出来,一不小心,摔了个稀巴烂……南宫明月深知兹事体大,吓得嗷嗷大哭,连夜孤身窜逃至傲枢峰。过了数月之后,以为此事已然平息,这才放胆携狼孩来见小仙儿。
南宫明月“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这样定可消磨掉小仙儿那躁急暴虐的性子,一个女孩子整天满口打打杀杀,终究有伤风化,尹师叔真是用心良苦啊。”
稍顿之后,南宫明月又道:“历经此次磨砺,想必小仙儿已有所觉悟了吧。筠瑾姐姐,实不相瞒,明月这数月来为修缘瓶之事痛定思痛,自认责无旁贷,今日前来,便是为专程来向小仙儿赔礼谢罪,那麽就劳烦筠瑾姐姐撤去这遮天网吧。”
洛筠槿略一沉吟,颔首应允。洛筠槿樱唇轻启,默念法诀,只见她右臂皓腕处逐渐赤红如血,而罩于房屋之上的遮天网陡地现形,拢成一道赤芒疾落于洛筠槿的皓腕之上,是为一条红绳链。
洛筠槿方要开口时,一个傲璇堂弟子装束的清秀女子步入院中,朝南宫明月施完一礼后,对洛筠槿正色道:“大师姐,师父说有要事,嘱你速回堂中商议。”
“傲霜姐为何急召我回堂,莫非是寻找到应对明月公子所患之疾的良策?”洛筠槿心扉夷愉,辞别南宫明月之后,与师妹一道离去。
待洛筠槿二人走远后,南宫明月朝狼孩打了个眼色,狼孩心领神会,颔首而应。
狼孩方推开房门,一只粉拳便结实地挥在了狼孩的左眼之上!
“啊!”狼孩哀嚎一声,捂住眼睛痛苦地背倚着房门,慢慢地倒了下去。
南宫明月见状,登然俊眸圆睁,反身欲逃。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粉拳变拳为爪,攫起南宫明月的衣领将其拽入室内。
南宫明月惶然回顾,陡见室内一倩影奔闪,莲足飞起,向他飞踹而来。南宫明月矍然色变,骇然腾挪,却未完全避过那只莲足,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
“哎呦!”南宫明月痛哀一声,踉跄扑地。
南宫明月在地上侧过身来,右臂撑地,左手揉着屁股,一脸恻然道:“小仙儿,你……你疯了麽,你怎麽可以对好友下如此的重手!”
矗立于南宫明月身前的小女孩,便为尹傲霜关门弟子小仙儿。小仙儿与南宫明月、狼孩年龄相近,此时虽怒气盈面,却难以遮掩其华容。小仙儿年岁虽弱,容貌却极为清秀可人,肤白比脂,鸦发扮妆坠马髻,眉拂半弯朗月,双瞳剪水,琼鼻之下薄唇娟娇欲滴,乃罕见的小美人儿。
此时的小仙儿已然怒极。
狼孩从未见过小仙儿如今日这般的恼怒神情,大感不妙,攸地立起身来后大步跨过去,横于小仙儿与南宫明月之间。
小仙儿冷眸竖对,运气到掌,双臂疾展,两道青芒迳冲室门与窗扉而去,只见室门与窗扉应声闭阖,青芒绕于其上,悬而不去。
“萃气击物!”狼孩见状一怔,暗自心道:“若要萃气击物,须将崆寥门的巫蛊秘法修至第三层的化承境界方有此能,小仙儿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的修境,当真为卓荦奇才!”
巫蛊秘法,名有巫蛊,却与巫蛊无关,是为崆寥门万载以来的无上绝学,浑成于崆寥门开基祖师南国君,其法玄奥精微,有通天彻地之妙。历代绝大多数崆寥门弟子穷竭一生,也难以突破至秘法的第三层,只得饮憾终生。
“黑门五杰”座下诸多弟子之中,傲璇堂的洛筠槿拜门最早,在百余年前便将巫蛊秘法修至第三层的化承境界,而其他堂中,惟有傲枢堂的闵汉宁、杨道宽与傲玑堂的黄猛、莫臣等人方有此修成。小仙儿自拜师起,不过尔尔数载的光景,竟也将巫蛊秘法修炼至第三层的化承境界。自崆寥门立派以来,绾合古今,不曾有过这等伦玮英才,可谓千古无二,而如此淹贯古今之人,却是立于狼孩面前一个小小的女孩儿。
风骚之材必有奇异之处,小仙儿的奇异之处便是脾气暴躁,极其的暴躁。纵观整个崆寥门也罕有其匹,又有好事的崆寥门弟子赠其一绰号:傲璇峰小辣椒!
小仙儿见狼孩护于南宫明月身前,心下暗生愠怒,当下面无表情道:“你,给我让开!”
小仙儿气势迫人,而狼孩却并无惧色,双臂直展,一脸坚毅地道:“有我在,你休想再伤明月公子一根寒毛!”
有狼孩牵制小仙儿,南宫明月起身之后壮起胆量,叫嚣道:“不就是一个烂瓶子麽,我还你一个便是,你至于动手伤人麽,欺负我不懂法门,小心我去尹师叔那里告你的状!”
“一个烂瓶子?”小仙儿气极反笑,尔后怒詈道:“好!且不说修缘瓶之事,你一个堂堂南宫祖师的正统后裔,未经别人诺许,便私进女孩子的闺房,窃取他人的心爱之物,还知道什麽是廉耻麽?”
闻言,狼孩忍着笑意,强令自己不笑出声来。别人皆以为南宫明月器宇豁达,清识沉矜,为人洒脱不羁,而在狼孩与小仙儿面前时,却毫无顾忌,无话不谈,甚至有些顽劣不堪,与其他少年别无二致。
南宫明月童性大起,不虑后果地出言讥讽道:“你也算是女孩子?你瞧瞧你这猖狂的气焰,十足的一个男人婆,可有半分女子娇态!”
“大事不好!”闻言,狼孩心中一阵发颤,暗自叫苦:“明月公子嘴上逞强,不知收敛,这般羞辱小仙儿,小仙儿必定起怒!”
小仙儿徐徐地闭上双眼,紧紧攥起粉拳,胸前骤伏,长出一口气之后,对狼孩怒不可遏底道:“姑奶奶我再说一遍,你给我让开!”
狼孩深知自己实力不济,与小仙儿悬殊过多,却仍不愿后撤半步,出言劝道:“小仙儿,方才明月公子为一时气话,请你勿要当真……”
狼孩话未及半,只听小仙儿大怒道:“你这个害死黄坚师兄的下人,也配与我说话!快给我滚开,我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狼孩周身登时一震。
“原以为在她心中,我们算是一对好友,没想到她竟也如其他崆寥门弟子那般看我。看来这些年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自七年前黄坚惨死于邀月峰顶之后,多有门中弟子对狼孩这个门中惟一的下人甚有成见,更不乏有人或对狼孩暗中拳脚相向,或恶语侮辱。数年来,狼孩可谓遍尝世间冷暖。当门中歹人以残害狼孩为乐时,狼孩数次忍受不下,欲随狼母而去,而一旦念及门中尚有南宫明月视他如知己好友,且小仙儿也不避讳门人的眼光,待他无尊卑之别,狼孩心中便很是不舍,皆会咬紧银牙,硬挺下来。
谁知今日小仙儿却说出此番令人心碎的话来,令狼孩始料未及。狼孩心中一苦,绞痛阵阵,多年来的坚强骤然崩塌,倔强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