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人踢踢踏踏地往楼上去了,金娟把原本跟着她在后面做笔记的一个警察也支到医院,说是看看“我男朋友和朋友”怎么样了,然后自己朝我和秦越走过来。虽然她一张嘴就是在冲着我开玩笑,在外人——那群警察,看来我们两可能很熟。可是实际上,先不论我跟她也就几句话的交情,她走向的人也并不是我而是秦越。
秦越的表情始终很自然,甚至在看到金娟走向他之后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不就很明显了?虽然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但秦越对于金娟的到来是不意外的,他们两很有可能认识。果然,秦越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根递给金娟。
金娟皱着眉头,斜眼看了一下我,示意秦越我这个“外人”可还在旁边。
“没事。”秦越见金娟不接,就自己又点上,“你要是早几步来,也许还用防着她。但现在……”秦越拿烟蒂冲着我指了一指,“已经是自己人了。”
金娟却像是对秦越的话不太开心,上下打量了我。在拉萨时,她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干了几年警察,在新人面前装前辈的样子,或者是在警察局阳台上那种八卦的样子;她现在看起来却莫名显得很干练,让人不禁觉得不应该和她对着干。而她打量我的样子,又显得格外的严肃。如果此刻所露出的这种不满,又勉强能接受的表情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的话,她大概也够格和张楚帆一起拿小金人了。
但是她对我这样上下打量挑三拣四,有没有想过我的想法!
本来这六个人的关系就已经够乱了,刚刚死了个伍志彬,关系没有变简单反而变得更复杂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这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金娟居然也跟他们有关系!难道我这一路上遇到的男女老少全部都跟他们有关系吗?
那客栈里的人,出租车司机,杂货店老板,飞机上的乘客,束河的阿婆……是不是全都是安排好的!
“你放心吧。只有金娟。”秦越看着我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开口说道。
“……”我一向是英雄气短,“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总应该先把之前的事都给我理顺再说。”
“当然了。”秦越回答。我觉得他看上去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还是因为刚刚才花了大力气殴打胡建辉。“金娟你来跟她说,我得去困一会儿。”秦越的话语中其实都会带上一些命令的成分,而金娟,这个看起来也颇为能主事的人,也没有发出什么异议,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秦越说罢往后一倒直接倒在了柜台旁边摆着的逍遥椅上,椅子猛地来回晃动,动静颇大。楼上不知道哪个小警察也听到了,马上探出半个身子来对着金娟说:“娟……组长!怎么了?下面有什么事吗?要不要帮忙?”
他大概是觉得我和秦越两个一看就不像是要好好配合录口供的人?
“没事。”金娟不咸不淡地回他这一句,却连抬头看他都不曾,一直盯着我。
“金队?”我看着她。
“对。哦!”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似的,伸手要和我握手,“金娟,临时专案组组长。”
我被她这举动弄得一愣,也伸出手去要和她握。“毛静。”
“行了走走过场。”金娟并没有握我的手,她转过身去,从秦越的衣兜里摸出那包烟。她观察得真仔细,秦越从裤兜里拿出的那包烟,抽出那一根之后就放到衣兜里了。她坦然自若地自己翻着秦越的衣兜,而秦越也似乎没有任何不适,任凭她拿了又放回去,很难想象他几个小时前才那么狠地打了人。
“我跟秦越是三年前认识的,我们有很多话谈得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金娟这两句话里用了三个“我们”。她对与秦越一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我不知道秦越跟你谈到什么地步了……”
“什么都能说。”秦越模糊地说。
“好,既然什么都能说,那你就好好听。我从三年前开始跟进这个案子,最初是从一个跨国贩毒集团下的三省销毒集团开始的。”
“三省销毒集团?”
“Y省,C市和S省内的联合贩卖毒品集团。三年前我们查这个贩毒的案子,却意外得到线索,发现S省小头头张弛还牵涉了多起妇女失踪和强奸的案件,而且性质相当恶劣。本来当时那些失踪案最长的都已经过了6,7年了,但是那个张弛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胆大包天。当时前任局长的女儿也失联了,盘查过的人里面就有张弛。经过贩毒案,旧事重提,老局长觉得张弛当时很有大嫌疑害了他女儿,于是要求重新调查。就这样我和其他几个人被分出来,单独负责张弛的案子。但是案子开始没多久,本来被捕在狱的张弛,突然暴毙。”
“你说的这个S省贩毒头目,张弛……”我回头看着秦越,我知道他没睡,但他没有理我。“这个人,是陈自芳的老公张弛?”
“对,就是他。”金娟说。
但这件事必然是有转折的,不然,如果金娟真的是有“圣旨”在身调查张弛这件事的,秦越又怎么可能来和我谈条件,换陈自芳的日记?他肯定直接要走。而且他本来和张楚帆的目的完全不同——他和莫笛是想我一查到底,张楚帆和胡建辉是想我什么都不要查。
现在很明确他们包括已死的伍志彬聚到一起,就是想一起先从我手中拿到日记本,再内部解决。
“但是事情实在过得太久。迟迟没有新证据,嫌犯又死了,我们的专案组也就很快解散了。只是我和那几个同事,始终是不甘心。我们都知道,张弛的确是犯下了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
果然,他们现在就相当于“民间志愿者”,金娟要重开档案,一定要有一个契机。而莫笛……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很有可能成为这个契机。
但金娟现在仍然没说他们已经重新调查,难道是……莫笛并不愿意作为公众证人?
“但是如果莫笛去报案,还是可以再被受理啊。”
“可是莫笛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十年,足以改变一切。什么证据都可能没有了,就算她现在公开出现报了警,如果迟迟没有证据,又有什么用,而且张弛已经死了,我们必须要改变方向。”金娟说着抬头看了看楼上,我跟着她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莫笛吊了半边身子出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我们的谈话。看着慎得慌。
她说,“而且其实莫笛的状况,很不稳定,秦越也是操碎了心。”
我听着金娟的话,脑子里在超速运转。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判断她所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但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意思就是——莫笛其实已经算是有些病症了,这样的证词很没有说服力。再加上张弛已死,时间过得太久很难收集证据。为了能够保证这次一定把张弛入罪,他们所需要改变的方向就是,曲线救国,从贩毒案着手,将张弛彻底入罪。
“难道你们三年前的那次调查,没有调查出来张弛贩毒的事?”
“哪有那么容易。”金娟摇了摇头,“张弛这种虽然在集团里只算是小头头,但在S省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当时老局长也只是因为不在其位了,又牵涉到独身女儿,才会坚持要查张弛。混到那一步,社会关系都很复杂了,查他说不定会牵涉进什么人进来,到时候怎么能够理得清?他当时最多也就被定成了个小混混,反倒是他手下的人全部被定成了贩毒。”
“这次不一样,国家最近打击力度很大,只要能摸到贩毒案上面的人,再加上你手里的日记,就能够使张弛罪上加罪!纵使是最终改变不了什么,但也能为当年那些人求个公道!”金娟的遭拒前次是义愤填膺,但表情却奇怪的没有什么过多的改变。就好像是她带着一张面具在跟我说话。
说实话,我不觉得像她这样工作了这么多年的警察,还会因为什么正义感而去投身于这样一件费时费力不讨好,还随时没有结果的案子。她看起来并不像那么热血的人。
“那……”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忽略了什么,却仍然被金娟一本正经的样子给带着走了。
“喂,怎么了。”金娟用手势阻止我发问,接起她的电话。“那就马上回来。恩,过来再说。”金娟放下手机,随后用很大的声音说:“那就先这样,你们两个先别走,待会儿跟我回局里去一下。”
她又径直走到楼上,上面的警察听到她上楼来,出来了两个。
“你们现场怎么样。”金娟问那两个出来的,又说:“你们两下去再把一楼看一遍,有什么情况告诉我。”
“好。”那两人答应着,马上下去了。我突然想起秦越还在下面假寐,被人看到了会不会奇怪。毕竟我和他才被录口供了。
莫笛在走廊边站着,可能也是被问过话了,我上去的时候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觉得从伍志彬出事开始,莫笛看着就有些不对劲了,但是我也说不上来什么,就觉得——瘆的慌。
金娟打断了我的话,就再也没理过我,不过听她说的,我想应该是她之前也叫了人跟张楚帆他们一起,这会子跟着的人来汇报情况了。张楚帆他们马上要回来了。这就是她不愿意再说的原因吧。
“你们谈好了?”莫笛开口不咸不淡地问我,我下楼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我是想下去偷听吧。这使得我有点尴尬。
“恩。你……”
“到时候再说。”莫笛看着楼下,我跟她的视线往下看,看见围墙外三个人过来。如果不是莫笛这样的看着,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视野这么好——能看见围墙外的一切。如果有人从旁边经过都能被尽收眼底。
张楚帆和一个中等身高的人扶着胡建辉进来了,他在秦越躺着的躺椅边停顿了一下,然后没说话就往上面来了。从上楼梯开始,他一直盯着我。就算是胡建辉疼得直抽抽。
他们走到房间门口,然后停下来了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只是在我和奇怪的莫笛之间打量。然后在陌生人的催促下又拐进了我们的房间。胡建辉的房间已经变成了凶案现场,所以理所当然地去了张楚帆——也就是我们的房间。
“鸭子,过去帮小陈给那两个录口供。”金娟这么说着,眼神再在我和莫笛身上停留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对于嫌疑人的怀疑和冷酷。
“是,组长。”其中一个回答说。
金娟难得的展露了一瞬的笑容,“就叫娟姐吧,别让那几个听见就好了。”
“好嘞!”那个年轻人精气十足地回答,然后凑近了金娟低声说到,“娟姐。”
莫笛完全不说话,她倒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却不能就这么傻站着。于是我跟在那两个警察——鸭子和小陈,后面进了房间。
他们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叫我出去。帮张楚帆把胡建辉扶回来的也是个警察,我看着张楚帆做了口供。中间有一度两个警察问他,说胡建辉怎么这么巧,就在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把自己弄伤了。张楚帆气定神闲地说,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太吓人了,胡建辉本来胆子就不大,给吓坏了,下楼的时候直接给滚了下去,所以肋骨才骨裂了。
真是撒谎不眨眼,把胡建辉踹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可就在楼下呢。
我这儿忙着腹诽呢,就听见门外面咚咚响,刚刚下去那两个人着急忙慌地跑上来,“组……组长……不好了,那个……”
“好好说啊,着什么急。有嫌疑人呢。”
“不是……”这个急的不行,话都说不清了。
“下面还有具尸体!”另一个直接说道。
金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我也一下子慌了,看张楚帆,就算身边的警察全都变了脸色,他却还好好的。难道是他?一阵寒意窜上我的后脊,回想他刚刚盯着我和莫笛的样子,我顾不得那几个警察的阻止,马上窜到房外。一直站着的莫笛没有在,我又趴到栏杆边上,看见房间里有个和上来的两人再次回到据说有尸体的柜台后面——后厨。难以想象,我刚刚还在那边待了很久。而秦越与莫笛正靠在楼梯旁的墙边站着,脸上的表情看着很眼熟。那就是刚刚张楚帆的表情。
我只觉得自己,好像连咽口水都不知道怎么咽了。
“我现在联系局里,你们先把这里的人都集中。我现在下去看看。”金娟吩咐还在楼上的4个警察,自己下去了。我想跟在她后面也下去,关键是跟刚刚谈妥的秦越他们在一起比和张楚帆他们在一起眼下来看,要适合很多。
但是金娟呵斥了我,“别到处乱走!”房间里问话的一个警察出来,把我拦住,带回了张楚帆的房间。
不久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了派出所里。那具在后厨的尸体,被证实是我们进来之后就不见了的老板。金娟所在的临时专案组,是成立来侦办之前莫玉那个客栈的案子的,那家客栈的老板一家三口,最小的男孩只有5岁,被堆后厨雪柜里。因为才过去一天多,所以莫玉的身份并没有被查出来,莫笛也在问话后逃过一劫。但伍志彬的资料被详细调查出来之后,警察就会知道他是和莫玉在一起的男人,莫玉的身份也保全不久了。莫玉肯定很快又会再被叫回去。所以从警察局出来,秦越就和莫笛匆忙要离开。
“那我跟你们一起?”我犹豫地问。如果我真跟他们走,那有什么事就是全凭他们定夺了,况且徐娜到现在位置都没有联系过我。我不知道昨天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事才一直不来,可是我们说好了是她来找我,所以我现在完全没有她的消息,“带上张楚帆一起啊,他一个人。”
我说这话实在是可笑了,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情谊,现在更是要抢我手中所谓“日记本”的竞争对手,实在不必带上张楚帆。但是如果没有个张楚帆来钳制秦越他们,我实在不放心自己。
更何况,我所想要的东西也在张楚帆手里。
莫玉说过,陈自芳是个蠢女人。的确,所以她醒悟到,张弛已经丧心病狂之后,想过阻止,但组织的方法,却是用证据来要挟。
“我小舅子为人很正直,我们把证据藏在他那里,和他谈判。”她当时这么告诉我。
陈自芳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有气无力了,她遭受着生产的阵阵剧痛,央求我将她送到医院——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出事。
“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不清楚的了。”张楚帆说,“别惺惺作态,你们三个不是早就已经谈妥了吗?聪明啊,知道把这些推到莫玉身上去。”胡建辉因为巧合的受伤被留在了医院,美其名曰是要再休养,其实是有警察看管,现在张楚帆就一个人,胡建辉要是顶不顺开口说什么,张楚帆分分钟就可能被带进去再问。
我看着紧张的不行的张楚帆,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满盘皆输。
其实从我在C市,陈自芳过世开始,就一直有人在通过各方面渠道打听我的消息——徐娜凭着老徐留下来的人脉,总是能够轻易知道她所想知道的。于是我按照原定计划不变,从C市到拉萨,然后遇见了张楚帆。我深信一直以来跟着我的人就是张楚帆。
先不说他本来就一直在拉萨等我,就说他是张弛弟弟这一点,他的嫌疑也是最大的啊。我本来应当避开他,但陈自芳口中的张弛定罪的证据在张楚帆手里,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正面遭遇。当然了,我和徐娜什么斤两我们都很清楚,所以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状况我们也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他不但有胡建辉一个同伙,居然还杀出了秦越和莫玉等人,使得局势变得如此复杂。
听着张楚帆的话,秦越不出声,只是眼带嘲讽地看着他。他拿出手机,接上耳机调出音乐给莫笛听,然后说:“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我们都不干净,你又来给我破什么脏水。”他像是不安地看了看莫笛,确定她一直在发呆,才又低声说到:“你闹,尽管闹。最好马上把我们都闹进去。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们就把事情都抖出来,反正已经到到这个地步!”
听得出来,秦越说到最后的时候,很心痛。我想他是心痛莫笛,莫笛的状况真的很不对劲。
但他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话,难道不怕我起疑?我在他这儿还没楼过低吧,应该在他心里,还是一个只是想了解陈自芳过去的女神经啊。神经病在他们眼里是最没有杀伤力的。
“我……”我想赶快表明一下我的立场,免得这是秦越说来试探我的话。
却被他一记眼神给摄住了。他的眼神像是在说,“别装了。”
我讷讷地,又缩回了边上。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吴佳,我的姐姐,善良普通的女孩子。是张弛案子的第一个受害人。也就是莫玉口中死在了地下室的女大学生。这么多年,我和老徐一直在试图找到证据,为吴佳讨回一个真相,但却始终无功。现在,只要我把张楚帆手里的“罪证”拿到,张弛就算是已经死了,也得再死一百次。
张弛是张楚帆的哥哥,张楚帆这么相信他爱戴他,当年肯定是帮过张弛。如果陈自芳说的没错,那张楚帆一定就把张弛犯罪的证据握在手里。而张楚帆要是再被叫到所里问话,变数就大了,他现在这么紧张,随时有可能因为害怕而毁灭证据——我怎么还能把他手里的证据套出来。
我站在莫笛身边,看着张楚帆和秦越两个人无声的对峙,心里这样想着。
“你们还在这儿干嘛!”从警局门口出来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是在客栈里扶着胡建辉的那个,他认出了张楚帆,“怎么,还想回来?”
在警察局问话的时候,这个人就一直揪住张楚帆和胡建辉不放。胡建辉是因为受伤太巧合才被盯上,不知道是不是金娟暗中协调,张楚帆才就算被盯得这么紧也还是走了。
“想回来就进来吧。我猜你很快就要再回来了。”那警察笑着说。
张楚帆没有出声,我却听得心里一紧。张楚帆被抓会是好事,要是能这样把他手里的证据逼出来也是好的。但现在处理这个案子的是跟秦越一伙的金娟啊,虽然她的话理论上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我还是那句话,她总让我觉得不对。宁愿自己再跟着张楚帆想办法,也不能冒险让他到金娟手里。
“什么意思。”我问。
但那个警察没有理我,只是笑笑又走了。
我又回头看看站在后面的那三个人,他们却全部没有过多反映。
“喂,干嘛啊?你们怎么都没有反应的。秦越,张楚帆要是有什么我们都没有好处!”我有些急了。
张楚帆听了我的话浑身一震,抬头定定地看着我。
“那……我们先走。”秦越开口到,拉着莫笛往街上走了。
什么个情况?怎么没人说话?难道就没人担心吗?张楚帆看了我一眼,指了指秦越走的方向,我们两一起跟上去。那间客栈出了命案,不可能再住了。我们四个只有又找了另一家相邻的客栈。
两间房,我和张楚帆一间,秦越和莫笛一间。
秦越哄着莫笛去了,留下我和张楚帆大眼瞪小眼。我知道他刚刚听见我说的话那个表情,是一定想问我什么的,可是我现在心里就觉得无名火冒,实在是没有心情理会他。更何况,我想现在也只有我们几个了,也是时候直接面对面说清楚好了。免得再要说不清楚。这么想着,我稍微坐了一下,就想过去把秦越他们叫过来。
见我站起身来,张楚帆问我:“你去找他们?”
“恩。”我说,“你放心,我一定马上回来。”我知道他现在心里肯定是大起大落,就开口挖苦他。
他露出了我许久没见过的,那种冷笑的样子。
我也没有理他,转身出门,准备敲对面莫笛他们的房门。
没想到我敲门的手还没有落下去,房门就自己开了。莫笛冲了出来,她头发都湿透了,胡乱搭在脸上,脸色惨白。莫笛直接撞向我,我们两都倒在了地上,就像昨天张楚帆和伍志彬打架时,不同的是,上次我们两是说好了的。
“莫笛!”秦越紧接着出来,看见莫笛摔倒了,马上上前来把她扶起来。他想面对面跟她说说话,可是莫笛却一副木然的样子,完全站不直身子,最后只能倒在秦越怀里。那种好像几天没睡觉的样子我看着很眼熟,我也曾经这样过。
“你干嘛?”像是才看到我一样,秦越问我。但他问我的同时,还是在一直关注这怀里的莫笛,使我觉得自己颇为没有存在感。
“我……我们有点事找你。”我指了指房间门,又转过去指了指莫笛。“莫笛怎么了。你要是有事……”
“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秦越胡乱应付我,房间门又抵着我鼻子关上了。
差一点就撞到我的脸。我转回自己房间这边,看见门大开着,张楚帆靠着房门站着,脸上带着一种隐藏的笑意——如果我没有看错。
“怎么,叫不过来?”张楚帆说着又转过身,“不奇怪,这么多年能叫得动他的也只有他身边那个。”
这么多年……如果是莫笛出事之后才认识的,张楚帆没有理由知道这些。
这时秦越他们的房门却又突然开了,“不是说有话说,走吧。”秦越走出来,径直走过我,又走过卡在门口的张楚帆。我也快步跟上去。
“怎么,要开诚布公了?”秦越直接走到窗户那边的单人沙发上,舒展地坐了下来。他虽然动作是很舒展,但表情后面却还是有很多别的东西。
“你别这么说,是我一直在等着你松口。”张楚帆也不示弱,直接占了面对秦越的那张床。我看了看本来就空荡的可怜的房间,只能靠在电视柜上。我赶紧接着说道:“行了,说点有用的。”张楚帆自从胡建辉出事后,已经进入了破罐破摔的状态。之前从来不见他有胆和秦越这么有一句顶一句,现在却生怕起不了火。
“总得有个说头来,作为开始吧。”秦越说。
“那还是按着时间轴来。说开了就没什么好隐瞒了。”张楚帆现在倒是大方多了。
“那就先从我在C市的时候开始。”我看了看这两个人,“就算不是你们中的一个,你们也一定知道是谁。”
“什么?”张楚帆问。
“哼,就是有人跟踪她的事。”秦越倒是很明白我在说什么,而张楚帆,我不知道是不是装腔作势,“不就是莫玉吗?”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反问他。
“因为我知道她找人跟着你。她已经被莫笛吓坏了,什么事都敢做。”
张楚帆却还是一副完全不懂的样子,“你们两再说什么,倒是说清楚啊。”他也有些急了。
“我是说……”
“是……”秦越和我同时开口,我示意他来说这件事。
“陈自芳刚开始找到毛静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对吧。不管是我和莫笛,还是莫玉他们,又或者是你。大家都没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吧。”
“对。”张楚帆诚恳地说。
“但是陈自芳一死,你应该就拿到消息了吧。”秦越问。
“也对。”张楚帆说。
“……所以莫玉找了人去跟她,我又找了人跟她找去的人。你也没闲着吧?”但不等张楚帆这次做出反应,秦越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也找了方法收风。因为我们,都担心那个东西流到别人手上——当然它已经流到别人手上了。”
“什么东西……”我正想叫他说话别这么含糊,都这个时候了就干脆说清楚点,却突然想起他说的东西,可能就是陈自芳的那本日记。
“……”那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直愣愣看着我。
“说的是陈自芳的那个本子?我知道了,继续说。”
秦越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都跟着她,想拿到她手里的日记本……”
“你等等。”这次打断他的不是我,是张楚帆,“我刚刚就想问了。”他由面对着秦越转过来面对着我,“你刚刚在警察局门口的时候说的话,我就觉得奇怪了。刚刚秦越说这么多你就没什么反应?没什么想问的?”
“我在警察局门口说了什么?”我看着他,完全想不起来在警察局门口说了什么让他这么不能理解的话。
“你说‘秦越,张楚帆要是有什么我们都没有好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张楚帆居然还清楚记得我说的这句话。这的确提醒了我,对,刚进房间的时候,张楚帆不是还打算问我来着吗。
我正想要坦然与他作答,却突然想起,我在“盟友”秦越和莫笛面前似乎也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我这边天人交战,秦越却看出了我的苦恼。“别着急,早知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忘了?你不是告诉莫笛了吗?你已经知道吴佳那件事了。更何况,我觉得你戏不太好,连莫笛都觉得你有点太冷静了。你想想,这么冷静面对自己姐姐被害真相的女孩子,能那么白痴吗?能被我们控制左右了一路还没有个反抗?那就只能证明你是在假装。心知肚明。”
秦越一语说破我的伪装,我心里反而舒坦多了,既然已经决定了开诚布公,那就没有什么好不说的。再看张楚帆,他表情很复杂。
“我不是没有想过,你肯定还是有些脑子的,说不定也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了,只是……”他欲言又止,我却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猜到西藏那两天,我也困惑过。那个时候一筹莫展,张楚帆又好像是在用真心对我。
我看着张楚帆的眼睛,说:“算了,既然说了要开诚布公,我也还是说清楚。陈自芳年初的时候来找到我,并不是像我之前跟张楚帆说的那样,是租房子。事实上,她是来找我赎罪的,她希望得到我的原谅。因为吴佳是当年第一个受害人。当然了,我之后都没有原谅她。她死后留下的东西不多,有一本日记。日记本上有很多人的名字和地址,我想那和吴佳的事情说不定有关系,我想……”
“你是不是想帮吴佳报仇?”我觉得张楚帆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是了,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是以报复他唯一的,也是想要守护的哥哥为目的的,从人数上来讲,他似乎输定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我到了西藏,找到了叶梅。还没来得及知道点什么,叶梅就不见了。叶梅那里得到的资料和日记本的拷贝也没有了。”我说这话,是为了避重就轻,一是不提我和张楚帆的事;二是让他们知道,那个只是日记本复印件,所以那是假的,真的还在我这儿,让他们不敢动我。
“我知道。”秦越坐直起身子来,“在张楚帆那儿。”他随后直直盯住张楚帆,我觉得那个眼神好像要把张楚帆盯穿了似得。就好像在说,跟我玩儿什么把戏,我都知道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你还……”我不知道张楚帆此刻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是不是都想到那天他抱着我。真可笑,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有我是别有用心,他是真心的。如今看来,确是各怀鬼胎。
他们话语中不再纠缠日记本的事。
“然后你就在飞机上遇到了我。”秦越说,“我的说实话,我那天看着你摆脱了张楚帆他们,才跟着你上的飞机。”
“那么我想,有个疑问现在终于可以说清楚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问秦越。张楚帆低着头,我看不太清他表情。
“你问。”秦越说。
“你跟莫笛,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是在一起的。”秦越很快回答我。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莫笛的事,还愿意跟她在一起……别跟我说什么真爱!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亏欠她的样子,还要跟她一起在这么多年之后来揭发什么真相……还有……”我看了看还是垂着头的张楚帆,“张楚帆和胡建辉都认识你,还都对你很客气。你要说莫玉认识你也就罢了,因为你是莫笛的男人。但他们又是……”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异常好笑的事,张楚帆发出古怪的笑声。
“你笑什么?”听到我这么问他,张楚帆没有回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而同时秦越的脸色变得很奇怪。
“秦-大-哥……要不要我来帮你说?我怕你自己说着会受不了……哈哈……”
“你他妈给我闭嘴!”秦越难得爆了粗口,接下来却没有回应张楚帆说的话,像是默许了。
“那是因为,他也是其中一个。”张楚帆顿了顿,像是怕我不能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一样,“我,胡建辉,包括这个秦越。我们并不是……无所求地在要隐藏我哥,或者秦越这样要曝光我哥的案子。我们都是当年的涉案人员……都是帮凶……”张楚帆用那种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表情看着我,他的手在脸颊上搓来搓去,力道很大,都红了。
秦越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在不停地颤抖。
而我。我想过千万个他们两个之间千丝万缕又充满矛盾的关系,却始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天还是凉的,可我却觉得四中的空气像是抽干了一样。关于张楚帆和秦越,还有胡建辉和莫笛,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在我的脑海中无限放大。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态度为什么这样的怪异。张楚帆和胡建辉,还有秦越和张弛,应该是玩伴,或者说是那个时候的兄弟。张弛混社会早,说不定还是他们大哥呢,所以张楚帆和胡建辉为什么看起来也彼此不太顺眼却还是要一起;所以为什么秦越不仅知道了所有事还是选择和莫笛在一起,而且一边不遗余力地帮莫笛达到目标一边这么痛苦——因为他要是给张弛定罪,到最后他可能会自己成为最有力的一击。
“不对啊……你对莫笛……你们……”
秦越抬起头来看着我,四目相接的刹那我看到了他从进门开始就隐藏着的疲惫,“她其实不叫莫笛。她叫冯青青,她的名字很有活力。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毛病,老是想混社会,不学好。”秦越摸索着自己的衣兜,摸出烟点上了。像是被这个动作提示了,张楚帆也拿出烟来点上,我也找他讨了一根。一时间房间变得很安静,我们三个人都闷头抽烟。也许是这种烟雾半遮半掩缓解了几乎凝固的空间,秦越开始娓娓道来他的故事。
“我们那个时候都还小,我稍微比张楚帆大点,也就15,6岁的样子,哪里懂什么谈恋爱。就喜欢看那些香港电影,喜欢给自己赵马子。但是混都没混出个名堂,又哪里会有什么马子。”他猛吸了一口,“青青那个时候喜欢缠着我,说要当我女朋友。我不理她的……我们那个时候喜欢往张弛家跑,因为那时候张弛开始给我们任务,他说,把任务完成了,就让我们上位。呵……”
“他让你们干什么?”我轻轻的问。好像是怕破坏了什么。
“他让我们看着那个地下室,那个肮脏的地下室。送吃的和水。”回忆这个让秦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把烟很快吸完,不间断地又点燃了一支。“那时候青青一直找我……我都不理她……我不理她……直到有一天……她也出现在了地下室里……”我看到泪水已经蓄满了秦越的眼睛,我从没有看过他这样,我知道他会克制住。
“青青叫我救她,可是我很害怕。我好像是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很慌,我居然跑了。那天地下室的人差点跑出来,张弛把我骂得很惨,呵……”他惨笑,“张弛说,如果我敢撂挑子不干,他就马上找人做了我。我当时真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怕他,怕的不行。他又说,我答应了就要干到底,这是江湖道义……”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江湖道义?“你就因为这样,眼睁睁看着莫……冯青青受他侮辱?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张弛犯下那么多案子,他简直就是有自己的犯罪集团,在专心为他的罪恶服务。
“那你呢?你也是?你哥总不会威胁说要杀了你吧?”我转头问张楚帆。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听说这就是江湖。”张楚帆呐呐的说。
“天……”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都是1米8几的大男人,在提到张弛的时候却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你们……就是因为这些不知所谓的理由……可笑。那你又怎么可以再和青青在一起?!”我看向秦越,他却仰头看着窗外。
“所以她很痛苦,我们在一起越久就越痛苦。我只能看着她难受,我帮不了她。”秦越这样说,“所以我要满足她所有想做的,如果万不得已……”
“即使牺牲自己?”
“即使牺牲自己。”他回答我,“只要保全她就好了。”
这种爱情,我想是一种遗憾,他们永远不可能真的在一起了。冯青青因为好心,而被这样伤害,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她爱的人,竟然眼看着自己受辱而不救自己。还有现在已经成熟了的秦越,又怎么能面对当年的自己?两个人都无法忍受那一段记忆,在一起也只是相互折磨。我为这种爱情难受,张楚帆却显然不这样认为。
“可是你不能那我们来做牺牲品!”张楚帆说,“你们两个爱的死去活来,但是我们呢?你没有考虑过我们!”他说的理直气壮,我忽然间很失望。我不觉得我对他抱有过什么幻想,所以这种失望到底是出自于何处我也说不清楚。
“但是我们本来就有错!”
“可是像莫玉这样的受害人!不也是不想事情再被人知道吗!”张楚帆句句不让。秦越陡然不再出声了。张楚帆说的是对了,再提这件事,不会简单,当年那些受害人,会愿意这样被人再揭伤疤吗?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房门外却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像是条件反射一般,秦越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直接打开门冲了出去。
张楚帆坐着没有动静,我追了出去。看到秦越抱着莫笛跪在电梯门口的地毯上。我觉得秦越哭了。莫笛——冯青青也在一直哭。
我听到她说,:“我不想的……为什么……全是血……”
“你怎……”我想走过去,把这两个人都赶快扶起来,秦越却伸出一只手摇了摇,然后自己扶着冯青青站起来,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走到我旁边的时候,他停了一下,用低沉的声音说:“算我求求你了,把日记给我吧,让我把一切结束算了。”然后不等我回答他就走了。
我该把日记给他吗?去让张弛受到应有的惩罚,看着他以身殉道。或许我是应该的……可是——我没有日记本啊,无论我想的再好,我根本就没有那本日记本又怎么能够帮他。
现在我所知道的,除了日记本,另外只有一样能定罪张弛的证物——如果陈自芳所说的,那件证物真的存在。
我打定决心,要从张楚帆那里先把东西拿到。转身进入房间。房间里张楚帆正在打电话,他的神色很焦虑着急。电话一挂,他就要出门。
“怎么了。”我拦住他,“你去哪儿?”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胡建辉出事了,我要去医院。”像是在说,怎么,我去医院你也要管?
“我跟你一起。”我说。张楚帆看了看我身后的紧闭着的对面房间门,没有表态直接走了,我在他后面一步不敢落下。
张楚帆一路都还是很关心胡建辉,他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如果是前几天,我还会因为他偶尔的温柔而觉得心动,但现在想起他在房间里那个贪生怕死的样子,我就觉得他怎么看怎么贼眉鼠眼。尽管一路上紧赶慢赶,但到医院的时候,还是只能看见白床单。
“怎么回事?”张楚帆问那个守在门口的警察。
“死啦,破伤风。”
像是被那漫不经心地态度惹怒了,张楚帆难得的爷们儿了一回,一把揪住那个警察的领子,“破伤风?这才几个小时!而且他的伤口是处理过的!也压根儿没有外伤!”
“吼什么吼。”那个警察很淡定,“这些专业知识我不知道,你自己问医生。放开我。”
“我不放!”
“嘿……”那警察看样子像是要动手了,我想着要赶快劝下来,就听见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是金娟,让两个人赶紧分开。
见是金娟来了,张楚帆马上上前去。今天坦白会还没进行到这一步,他还不知道金娟和秦越有联系。“你今天不告诉我胡建辉到底怎么了我跟你没完!”
“急什么啊。”金娟说,“你今天本来也不能走了。”
张楚帆和我因为金娟的话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这个胡建辉交待了点事。你必须要配合我们调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