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马晓天坐在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抬头望了望窗外微明的天空,说,其实真没事儿。刘二彪不接话,从抽屉里拿出个裹了一层氧化物的铝饭盒,打开之后里边是少半饭盒红红绿绿的什锦菜。他说,来,小伙子,尝尝什锦菜,我自个儿做的。说着就把手里冒充五粮液的玉粮液倒了半茶缸,递给马晓天,自己对瓶吹,一仰脖,咕嘟一大口。马晓天说,太多,太多,喝不了。——喝!喝不了给我!刘二彪说。马晓天看他这么豪爽,自己也不好忸怩,同样一仰脖,喝了好大一口。
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淌,像是一块红碳滚了下去。他赶紧用一次性筷子夹了两粒花生米递进嘴里,一边咳嗽一边嚼着。因为白酒实在太辣,花生米的咸味用了足足半分钟才开始显现,咸味里夹杂着一种他不习惯的奇怪味道,像是劣质香油或是放多了味精,让他嗓子眼里一阵痒,险些没吐出来。于是他不再夹菜,只小口喝酒,听刘二彪说醉话。
刘二彪喝酒的阵势很大,但酒量根本不值一提,连喝几口之后便眼光迷离,脑袋打晃儿,言语开始不着边际。
他说,小伙子,你猜我姓啥?
姓刘。马晓天回答。
嘿嘿,刘二彪说,猜对了,你有慧根!小伙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不敢说有啥值得给人显摆的事儿,不敢说有啥经验教训,可是我有这么个体会可以跟你说说。
您说。
我体会着,人这辈子不管好运歹运,不管是发大财也好,做乞丐也好,其实也都差不多。啥事儿都能过去,好事儿过去了,你憋闷,坏事儿过去了,你欢喜,可是过去终究是要过去,过去了之后还不都是一个样?人活一世,最后都是死,你说好,你说坏,那都是运气,人自个儿图个自在,自自在在过一辈子,心里痛快,那就是最大的好。
他又说,你有事儿,你憋闷,可谁能没点儿事啊?这么大个中国,有几个人没点儿事的。别说中国,你就说美国、日本,那些外国,我虽然没去过,电视里也常看。他们就没有憋闷的事儿?美国那大楼让人给撞了,死了多少人,谁的命不是命?还不都是死了。谁没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他们不难受?不憋闷?你再说日本人,日本人我可真见过。我39年生人,正赶上日本鬼子侵略。我家住在铁道边上,那时候穷,孩子也多,吃不上饭,我爸只好到日本鬼子运粮食的铁道上去捡米。旁边有鬼子拿刺刀看着,我爸就去跟人家点头哈腰,太君太君地叫,然后拿着口袋一粒一粒捡地上的米,一天能捡个袋子底儿,回来煮一锅粥。后来我长到四五岁,也跟着去。有一回碰上个心肠好的鬼子,看我爸带着我捡米,等有拉粮食的火车停下的时候就哇啦哇啦地招呼,让我爸过去。我爸琢磨着是不是太君不让捡了,就点头哈腰,拉着我往家走。鬼子还是用刺刀比划,哇啦哇啦地喊,让我爸过去。我爸是个怂包,抖抖索索过去了,不知道干啥。鬼子一刺刀就捅漏了火车上一个大麻袋,白米哗啦啦地流下来,鬼子哇啦哇啦,让我爸拿口袋接着。我爸哆哆嗦嗦就去接,日本人的大米好啊,白细白细的东北大米,一会儿就接满了一口袋。鬼子接着哇啦哇啦。这回我爸明白了,赶紧让我回去拿口袋。我没找着口袋,拿回个破铁桶,又接了一桶。鬼子这才变着样儿地哇啦哇啦,让我们走了。回去之后我爸说,受人点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咱中国人不能忘恩负义!这个鬼子是个好鬼子,没有这个好鬼子,咱就吃不上这么好的大米粥!可是,就这个鬼子,听说没过几天就死了,拿枪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毙了。不是,不是因为大米的事儿,说是他在日本国的娘们儿跟着别人跑了,他一憋闷,就自杀了。你说这个鬼子是不是个好鬼子?可是好鬼子也遇上这样的事儿,他自个儿想不开死了,那不正便宜了他在日本国的骚货?我爸因为给米的事,从来不说日本鬼子不好,他说小鬼子给过他大米,国军啥时候给过?可是这个鬼子想不开,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毙了。你说这跟谁说理去?他没个亲爹亲娘?可他亲爹亲娘也不能一辈子难受,受不了啊,还得活啊。所以说,人还得会给自己解心宽儿,还得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不管遇上什么事,日子还得过,憋闷也是一辈子,高兴也是一辈子,一辈子一眨眼儿就过了。
马晓天沉默着,频频点头。老头儿又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你们现在的孩子啊,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愁,其实这愁是假愁,等有了真愁,你就明白了,明白了这愁都是假愁。你看现在的流行歌儿,爱呀愁呀一大堆,我嘴里唱是唱,心里就是个乐。爱来爱去有啥意思?愁来愁去有啥结果?
那大爷你年轻时愁过没?马晓天问。
愁过,谁没愁过。
那是真愁还是假愁?
刘二彪笑了,咕嘟又一口酒。假作真来真亦假,说真就真,说假就假,你说真吧,过后想起来不值得,可你若说是假,可那会儿却是真难受,真憋闷。
您老为什么愁?
无非是口腹之欲,男女之情。没饭吃,愁,没女人睡,愁。
这还不算真愁?马晓天想,莫非是因为太基本?
也算,眼看着一家子人没吃食,饿得前心贴后心,就是找不来吃的,那怎么不是真愁。可是话说回来,饿了发愁,有了吃的,马上就不愁,这其实还不算真愁。大小伙子,血气方刚,身边没个女人,愁啊,可是一有了女人就不愁了,就舒坦了,那其实也不算真愁。
说到“就舒坦了”,刘二彪猥琐地笑了,马晓天也跟着笑,努力笑得猥琐,好像他也舒坦过似的。
那什么才是真愁?马晓天问。
……
刘二彪沉默了,连酒也不再喝。良久,他说,真愁,真愁就是没个盼头儿,就是抓肝挠肺地难受,又没个终了,怎么看都是一辈子。一辈子就他妈这么回事儿了,说不定下辈子还这么回事儿。以前听庙里的和尚说六道轮回,报应不爽,我就觉得愁,愁得是不管是人是鬼,做大官做畜生,这事儿没个终了,一辈子复一辈子,荣华富贵,鸡鸭鱼肉,娘们儿什么的,都是假的。所以我年轻的时候想进庙当和尚,当了和尚就超脱轮回,就不用受这罪了。可那时候赶上运动,和尚不让当了。我们那儿有个庙,牌匾给砸了——那牌匾说是当初乾隆爷给题的,大钟也给毁了,大小和尚给拽出来示众,脑袋上扣尿盆,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写着:住在庙里做蛀虫,四大皆空反革命!有个小和尚,高度近视,戴着个眼睛——那时候也有人戴眼镜儿,让他还俗他不还,抱着个文殊像在大殿里哭。一群红卫兵上去先是劝,说他是宗教迷信受害者,让他赶紧还俗加入革命队伍。后来看不管用,就打,打得那个惨啊!我当时是看热闹的,后来不忍心看了,听我姐说,最后被打得满脸是血,胳膊腿儿咣里咣当,趴在地上起不来。最后文殊像也撒了手,被人拖出去了。拖出去的时候还喊呢,眼镜儿没了,眼镜儿!我的眼镜儿哇!可是谁管他眼镜儿啊,红卫兵不管,菩萨也不管。菩萨,菩萨,今生都救不了,怎么救来世?
救苦救难的是观世音菩萨吧?马晓天问。
啥菩萨也不行!红卫兵说烧就给烧了。
烧了像,烧不了菩萨。
那可打得了和尚呢!
所以要脱离轮回嘛。按他们的说法,这些都是上辈子种了因。马晓天因为看过几本佛经之类,炫耀式地成了佛教的辩护士。
说是那么说,谁晓得?这么说一说自己心里就舒坦了,因果因果,只看见果,信或者不信,还不是图个心里舒坦。
也是为了脱离轮回。
脱离了轮回,这小和尚咋办?
小和尚说不定已经脱离了。
小和尚脱离不了,血还在那儿呢,眼镜儿还没找着呢。刘二彪眼神迷离,劣质白酒让他充满愤激之情。然而,老年人的激愤就像天边的血红晚霞,看着惨烈,没一会儿就成了混沌。他说,其实小和尚要是自己信,也就罢了,他也就过去了。可是我那个时候怎么都过不去,我就琢磨着,说你这样挨打是因为上辈子做了孽,我不好意思跟人说,我也不好意思信。后来岁数大了,想想,就那么回事儿。刚才我跟你说的,好赖都是一辈子,死就死了,哪有什么下辈子?我想啊,幸好还有个死,有个死就真的好了。那我和辈子就乐乐呵呵活着吧,啥让我能乐乐呵呵活着,我就信啥。
您现在信啥?
现在……现在我信这个。刘二彪说着,从右边抽屉里拣出一个小本本,递给马晓天。
73
那是张红不拉几的纸,中间对折,弄成个极简陋的小册子,双页四面都印满。封面上是一个大大的福字,框在一个菱形的红框里,下面用花体英文写着——
Grace From Jesus
翻开之后又是一个小小的福字,下面是整整两面密密麻麻的红字,马晓天借着昏暗的灯光眯眼细看,一边看一边念出声来。
人人都愿意有福,逢年过节很多人家门口喜欢贴“福”字,有的人还把福字倒贴,意思是:福到了我家。但是,福字倒贴在门口,是否真的就得到了福呢?恐怕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图个吉利而已。
什么是福?怎样才能得真福呢?一般人认为有钱,有地位,事业有成,健康长寿,儿女出息等等就是福,我们并不否认,这些福气的确很好,值得羡慕。但是,在我们的社会中,能有几个人生活的如此美满呢?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事实上,人生充满苦难,寻常的幸福转眼成空。
所罗门王曾叹息道:“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说不可能事事如意,享尽安乐,就算真如所罗门王那样,荣华一生,富贵到老,到头来还不是双眼一闭,双腿一蹬,起于尘土,归于尘土!
今世的幸福不是幸福,永世的幸福才是幸福。我们所相信的上帝是创造世界的神,是万物的主宰,我们的生命气息、动作存留都在乎他,日光、雨露、空气、五谷、蔬菜都为他所赐。他是宇宙之主,能够给我们永生。
“信耶稣得永生。”这是最大的福气,是真正的福气。一个人不管在今生今世有多少福,若是没有永生,到头来就全都丧失,全都毁灭。相反,若是我们得了永生,就算今生受一点点苦,也不算什么,因为苦难是上帝对我们的试炼。
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他来到人世,钉死在十字架上,都是为了让我们得救。我们应该归向上帝,求他赐福,更要信他所差遣来的耶稣基督,使我们生时得依靠,身后得永生,这是真正的值得追求和羡慕的福。
朋友,据统计,世界上已经有18.7亿耶稣基督的信徒。耶稣基督不是神话人物,信耶稣也不是迷信。来我们的教会了解耶稣基督的真道吧,让我们一起得平安,得喜乐,得真理!
“你要认识上帝,就得平安,福气也必临到你。”
——旧约圣经,约伯记二十二章二十一节
这东西写得不错。马晓天说,可是,您老不信佛而信这个?
信。但是也不信。刘二彪醉眼陶然,高深莫测。
马晓天觉得,这个夜晚真是奇特,像是小说情节。
怎么说?他问。
没看见的我不信,不合情合理的我不信,太合情合理的我也不信。我一把年纪了,啥没见过?要是真有上帝,不用人家来告诉我,不用谁给我发传单,我早见了,见不了本人也能见着行迹。我没见过毛主席,可文革革一革我就见了,见了他老人家的行迹。但我没见过上帝的行迹。说上帝老爷子派了一个人来,又让人给钉死在什么架上,我不信,上帝要是上帝,他就不用派什么人来,到他要派什么人来的时候,他就不是上帝了。不合情合理,我不信!太合情合理的我也不信。说我这辈子有多大的福儿都是假福,要是到头来就死啦,啥都没有啦,有这些假福也是白搭。信了他这个,就有真福,就超脱假福啦,就上了天堂啦。是,这跟和尚们说得差不多,合情合理,但是我不信。这话就像那些连“假福”也没有的人编的,吃不这葡萄说葡萄酸,说我下辈子的葡萄才是真甜呢!扯淡!
的确扯淡!马晓天说。他想,这就像是说,你今生没有女人,那不要紧,因为今生的女人会老,会死,都是假的。你要努力信上帝,上天堂,到了天堂就有真女人,永远年轻娇嫩,想怎么干怎么干!于是他又想到了赵小莉,赵小莉能不能上天堂?上了天堂的赵小莉就是永远不会朽坏的赵小莉,于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对赵小莉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那您信的是啥?
人总得信点儿什么,不信点儿什么过得不安生,不信点儿什么就没有指望,一辈子真是愁啊。你看我孤老儿一个,在这小屋里是孤老儿一个,回了家还是孤老儿一个,我总得盼点儿啥不是?我盼着死,可我为啥现在不去死一死呢?人哪,就是这么贱,眼见得就是死一条路,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所以我信,我这么死皮赖脸地活着,孤老儿一个,这里边总有那么点儿意味。我这一辈子,苦里来,苦里去,总有那么点儿意味。我信就信一句,怎么说得来着?
刘二彪拿过小册子,拉开距离,用手指头点着找,终于找到那句。他说,苦难是上帝对我们的试炼。
马晓天不解,刘二彪刚刚说过,他不信有什么上帝,因为他没见。他抿了一口酒,怀疑地看看刘二彪,说,那上帝到底有没有?
刘二彪露齿而笑。小伙子,你还是太较真儿。像你这样较真儿的人,我看出来了,你呀,为赋新词强说愁,有假愁,可假愁后头就是真愁。咋跟你说呀,用老子的话说,祭神如神在!咱老祖宗的话说得真对。
那是孔子说的吧?马晓天忍不住纠正。
我就说你太较真儿吧。
马晓天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岔开话题,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此时天已经亮了,马晓天再次醉了酒,感觉一阵眩晕。他说,大爷,我该走了,谢谢您的酒。
刘二彪晃晃悠悠地起了身,给马晓天开门,等马晓天说了声再见,走出彩钢房,走进胡同里,消失于视线之外,他就一骨碌身,躺到在地上,呼呼地睡将过去。
他做了一个无比遥远的梦,梦见了他姥姥家后山上那座小道观。观里有个破衣烂衫的道士叫云游子。云游子从来不云游,他每天坐在山前老树下念一本书,叫做《黄庭秘诀》。他在那里念,刘二彪坐在边上听,其书云:妇人情急之时,气喘乏语,言细娇软,方可采之。反求津液,吮她舌尖。于舌上下面上用力大呼阴气,一口咽之,以补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