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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无比尴尬的时刻。一个胖脸司机说,诶呀,这大半夜的还真有人来!柳红,娟子,接客!
刘二彪嘿嘿一笑,妈的,又来钱啦!
柳红从娟子背后探出头,说,过来啊,小弟,洗个头哇?
不是该娟子了么,你抢啥?看见小年轻儿着急了?
司机们七嘴八舌,欢天喜地。
娟子喊,别起哄,再让你们给吓跑了。妈的看别人洗比自己洗还来劲儿。
一个戴草帽的说,洗吧。洗洗舒服。
胖脸又说,洗吧,洗吧,我们都洗过了。
马晓天红着脸从黑暗里走出来,没有走向洗头房,而是走向司机们,感到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该放哪,连走路的姿势都极其怪异,好像一架梯子歪扭扭地挪了过来。他使劲儿挠着头皮,也不知对谁解释,放空炮一样说,我不是来洗头的,只是路过。说完之后,他自己也觉得不可信,谁会在半夜三点多钟路过这种地方?于是又说,我是来听歌的。
刘二彪一听,咧嘴笑了,说,不唱了,不唱了,妈的去睡一觉,下班回家喽。
马晓天不知该说些什么,像一只挺直脖子的鹅,在那里张望。
柳红说,唱呗,再唱两个。
再唱两个!一个斜眼司机说。
再唱两个就再唱两个。刘二彪转身又回来,啪嚓一声把板凳摔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接着唱。然而,原来酷似联欢会的气氛已经被马晓天的到来破坏殆尽,刘二彪虽然唱,但唱得极其扭捏,司机们虽然听,但听得假模假式。马晓天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是个瘟神,一到来就搅了别人的局。但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受刑一样硬挨,好像这是一场比赛,要看哪个人受不了这份尴尬,率先逃之夭夭。
失败者当然是刘二彪。这气氛让他觉得甚是压抑,以至于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一副老嗓子受着倒悬之苦,难以为继。最后,他只好没好气地说,妈的不唱了,不唱了,今天邪门儿,唱得漏气。老喽!说完便再次转身,进了彩钢房。
司机们看刘二彪转身回屋,像是丧失了灵魂人物,乌合之众般四散而去,各自回到车楼子里,打盹或是抽烟。不一会儿,一辆车窗下有JMC标识的蓝色卡车开动了,在空地上转了半个弯,明亮的灯光在土路上如一群金色青蛙般跳跃,而后便扬起一阵尘土,颠簸着开走了。这像是一个信号,忽然间,所有的汽车几乎同时启动,发动机的声音让脚下的土地也震动起来。马晓天不由自主地后退,靠墙踩在一级台阶上,看着它们一辆辆地开走。
停车场在这阵喧闹中喘息着,残存的灯光不能逃避,弃妇一样地依旧是亮,因为没了卡车的遮挡,显得更加肆无忌惮。娟子出来倒水,看到马晓天孤立在那里,慵懒地说,要不你……细小的声音被一阵强劲的发动机吼叫淹没,根本无法听真。
马晓天睁圆了眼睛,诧异地问,什么?
我说要不你……
忽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刺破了夜,让马晓天和娟子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那是一种碎片式的伴随碾压疼痛的叫声,猫的叫声。马晓天愣在那里,随后便悟到,那只白猫怕是已经死了。
它在黑暗中被奔驰而过的卡车碾成了一团红白两色的东西。
它钻到车轮下做什么?难道想要自杀吗?
娟子不再说什么,端着黄色的塑料盆走进洗头房,没过一会儿,闪烁的灯带熄灭了,洗头房里暧昧的红光被一只节能灯泡的白色光晕代替。柳红在屋里轻声问,怎么了?娟子说,不知道哪个****轧死了一只野猫,吓我一跳。
马晓天回味着白猫那诀别的叫声,像回味某个人唱的另一首歌。不知为何,感觉那理应充满哀怨和恐惧的叫声里似乎包含了一丝喜悦,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像是在说,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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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半晌,向这个戏剧性的夜晚表达了钦佩。对于一个将宅在家里念书发呆作为唯一生活方式的人来说,这种戏剧性实在难得,因此,他像是一只粪坑里的蛆,对所有坠落的涟漪都怀着莫名的兴奋。这兴奋之情只用了半分钟就转化为尿意,包裹着液体的膀胱以它特有的方式显示自己的存在,驱赶他尽快跑道居民楼的墙根,哗哗地尿个不停。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每当遇到什么让他心跳加速的突发事件便尿意飙升,难以自抑。
在马晓天的记忆里,这毛病源于一次惊吓。
那时他只有六岁,******还是名副其实的******。在姥姥家一长串院子的大门口,他发现了两辆绿吉普和四辆大卡车,看到一群穿着绿警服的男人和戴着红臂章的女人正在他姥姥、大舅和二舅家的院子里穿梭不止,将家具、被褥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搬上卡车。他感到莫名的惊诧,奇怪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姥姥要搬家了。接着他就看到了他的姥姥陈爱兰,她和姥爷、大舅、二舅、大舅妈、堂哥、堂姐一起,被驱赶着从屋里走出来。他喊,姥,为啥搬家啊?他姥姥说,天儿啊,回家去。他还喊,为啥搬家啊?姥爷说,快回去。他不走,意识到这跟搬家是两码事儿,于是立在那里看着。他姥姥又说,天儿啊,快回去告诉你妈,说我们被公社的逮走了,被计生办逮走了。他跑过去抓住姥姥的手,说,不跟他们走!姥,你别跟他们走!他堂哥把他扯到一边,异常懂事地说,你说不走就不走?人家是警察,有枪。马晓天回头看了看,没看见穿绿衣服的人有枪,又对他姥姥说,姥,你别跟他们走。这时候面色阴沉大舅妈拽住他的脖领子,用力一甩,把他摔倒在地,说让他快点儿滚蛋,别跟着捣乱。他姥姥说,****打孩子干啥?你不满意回娘家啊。****!而后将马晓天扶起来,扑打身上的土。马晓天对他大舅妈说,****妈!大舅妈眼圈发红,在姥爷的瞪视下气鼓鼓地默不作声。这时,一个戴红袖标的女人过来问,这谁家孩子?——他姥姥说,干闺女家的。——不是亲闺女家的?——不是亲闺女,我没亲闺女。——有亲闺女一块抓!计划生育是政府的政策,你们不听,自掘坟墓!
****妈!马晓天对戴袖标的女人说。
女人二话不说,过来啪啪地扇了他两个嘴巴。他感到一阵眩晕,嘴里有了腥味,迷糊着听他姥姥说,你打孩子干啥?****……这时人影一闪,马晓天感觉他姥姥放在他肩头的双手轻拽了他一下,而后迅速地放开了。一个绿衣服男人窜过来,将陈爱兰踹倒在地。陈爱兰躺在地上,身体蜷缩,无言地喘息着,好像反应迟钝,许久才哎呦了一声。姥爷扑过来正要还手,却被两个男人从背后架住,拽进了吉普车里。他听见姥爷喊,莫打人!你们有什么权力打人?简直就是土匪!两声脆响的耳光之后,一个男声说,你说谁土匪?打你咋的了?以后还有的是打等着你呢!你二儿媳妇在哪?孩子生了没?不坦白,打死你!
姥,你咋啦?你起来呀!马晓天哭嚎着,同时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裤腿淌下来,他把他妈做的新棉裤给尿湿了……
事后,他姥姥陈爱兰曾说,计划生育,计划啥生育?爷儿们娘儿们的事儿,计划啥?
在如今这个戏剧性的夜晚,马晓天尿液奔流,看不清自己尿到了哪里,却异常清晰地再次看到那被拆了大门的一长串院子,他家的老黄狗在一堆破烂儿里寻觅食物,他则在另一对破烂里寻找各种好玩的东西。等到后来,人们从公社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他的堂哥王冬海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第二抄家者”,原因是马晓天趁着这种大好时机,把堂哥的破烂玩具全到搬到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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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为看官,如果你们仍在跟随我的脚步,持续地偷窥马晓天的生活,大概也会和我意见相同,认为马晓天这厮实在多愁善感,窝囊残废,全然不值一提。相比之下,他小时候的行动能力倒是比后来多了许多,干好事也好,行恶行也罢,总是个让老天爷也会感到欣慰的活生生的人物。可在他趋向成年的过程中,随着大脑杂念越来越多,“思想”越来越丰富,行动能力就几乎陷于瘫痪。发展到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么一个破地方徘徊良久,除了尿尿没有任何作为,连****也不敢,实在让我感到无奈。要是可以,我一定会跑上前去,推他一把,让他赶紧抖擞精神,加快脚步,向着圣贤的康庄大道或贱人的不归路上猛行。毕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良辰易度,春宵苦短,等到死了后悔也来不及。
但这是我的浅见,也许你们有高明的看法也说不定,趁着马晓天尿尿和回忆,你们大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和上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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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晓天撒完了尿,忽然感觉浑身乏力,双腿沉重,肋骨隐痛,好像不久前曾被人吊起来打了一顿,还没缓过来。这感觉并不陌生,几个月之前,当白小雪在学校小北门外一家嘉年华餐厅里向他摊牌时,他同样觉得周身疼痛,芒刺在背,比现在还要厉害。白小雪说,行了,别说了,你想说的我早就知道。于是他不说了,默默地喝酒。她怎么可能都知道呢?他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向都不知道……或者我知道?我是何时知道的?如果我知道,那么,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了。我罪有应得。但我怕我并不知道,毕竟,事情与事情的意义迥然有别,知道与否,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这么想着,他就喝醉了,感觉什么东西很可笑,如果不是自己,就是对方,或者是方圆十里的整片地区。
他艰难地迈动步子,坐到一家店面的阶梯上,臀部感觉到水泥的冰冷。他对白小雪说,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但白小雪并没有回应,因为她远在天边,也许还在梦里对他恨恨不已,认为正是他一度毁了她的生活。
正在这个时候,刘二彪推门从彩钢房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抓着一瓶白酒,摇摇晃晃,哼哼唧唧,跟梦游一样。他以为马晓天早已离去,娟子和柳红全都睡熟,四周阒寂无人,于是一边灌着酒,一边呀呀咿咿又轻声唱起了歌。不但唱,还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在地上连蹦带跳,弄得马晓天费了好大劲儿才憋住没有笑出来。
他唱道:你是天,你是光,你是唯一的想法,我只爱你呦,啊——买苏婆思大儿……
马晓天说,错了,人家唱的是英语,不是我只爱你呦,是我只爱你,后边是英语,呦啊买苏婆思大儿。意思就是,你是我的超明星!
刘二彪正蹦着,忽然听到斜背后有人说话,吓得差点儿趴倒,闭嘴回头看,原来是刚才要洗头又不洗头那小子还没有走。他老脸有点儿泛红,双眼瞪着发愣,抓着酒瓶子的胳膊停在半空,好像自己看见的不是个人,而是个神。两人彼此观望,马晓天笑,刘二彪也笑,笑完之后刘二彪说,啥叫超明星?
马晓天说,就是最有名的最稀罕的明星。
刘二彪说,啊!我还琢磨买苏婆思大儿是个少数民族的人名呢。
马晓天傻乎乎地笑了一下,算是应答。刘二彪拎着酒瓶说,小伙子,你这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儿溜达,是心里有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闲得慌。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不对。有事儿!肯定有事儿!
真没事儿。
不能!必定是有事儿。有事儿你不说。不说也中,走,进去跟我喝两杯酒,喝喝酒,什么愁事都不算愁事了。
不喝了,喝多了。马晓天说。
你看,让你喝你就喝。俗话说,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我自己喝没意思,你就当陪着孤寡老人喝。行不?
话说到这份儿上,对马晓天这种脸皮薄的人来说,不喝也得喝,何况他也并非真的不想喝,只不过不想跟陌生人喝而已。然而,没喝的时候陌生,等喝了酒就算不得陌生,而要算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