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又有言道:蜀犬吠日。虽然书生之言多有夸大,但也可从中一窥蜀中道路难行。蜀南道路在蜀地中又尤为难行,加之少有官道。燕北飞一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赶了半年路,方出了蜀南群山。沿路上渐渐多有人烟。
一日,燕北飞来到一条俗名“百花河”的地方,这百花河是青衣水千万条支流中的一条。沿河尽是些矮小披翠的山头,几十里河滩沙地上铺满五彩缤纷的小花,尤如一匹蜀锦。河上飘来几排竹筏,竹筏上均站着一两扎头巾的豆蔻少女。竹筏经过牵驴的燕北飞时,竹筏上的少女嬉笑打闹着,其中一两个泼辣些地朝燕北飞喊道:“牵毛驴的那位哥哥,你这是过路还是访亲啊?”燕北飞刚要回答,竹筏已经载着少女们飘远了,远远近近回荡着姑娘们银铃般的欢笑。这是蜀地惯有的富裕安逸气象,真可谓:
天府好,自古少年到此老。
青山绿水云雾袅,蜀女娇媚暖阳照。
黑毛驴似乎也欢快起来,摇头摆尾把颈子下的铜铃摇的直响。一人一驴顺着河道绕过一小山头,坡下有一好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庄。燕北飞牵着毛驴从村口一颗大榕树进了村,村口碰见的几个含指骑竹,扎辫垂髫的小屁孩儿好奇地跟在驴屁股后面。
这村子很是富裕的样子,户户窗明院净,一水儿的青瓦砖房。奇怪的是村中有不少人家门前放了一盏石灯,莲花灯模样,也不知作什么用;还有这么大村子,道上怎么没人来往呢。燕北飞指着石莲灯回头问那几个小孩儿,几个小孩儿也一副懵懂模样。又问村中大人们去哪儿了,几个小孩儿像被突然叫醒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往村东面儿奔了去,口里嚷着:“吃宴喽,吃宴喽!”
燕北飞苦笑一下,心知恐怕村中有人家正在红白喜事,全村都去赶宴去了。这时道旁一院子的竹扉哗哗一阵响,竹扉后传来一苍老的嘟囔话:“谢蛮子这娃儿,就是头犟驴。逢年过节一点儿灯油钱又费得了多少,也不晓得是命重要还是铜板儿重要。好心说他几句,竟敢不亲自来请我去吃宴了,叫狗剩儿来递个话就完了。反了天了,拐棍儿倒起拄了。老子和他太爷爷一辈的表兄弟。他也不怕被雷公爷爷劈!老子今天非要去教训教训他。”
说话间,竹扉后出来一位须发眉毛皆是苍苍,弯着背,九十多岁的老爷子,看见燕北飞楞了下,道:“你这娃儿哪家的亲戚,悄不愣登的,吓死老子了。”说完用手里的紫竹鞭子轻轻从旁打了一下燕北飞。燕北飞不以为忤,拱手道:“学生名叫燕北飞,不是这村中的亲戚,是出门游学在外的。沿途也写些书信并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挣些盘缠。今日初到贵地。不意惊扰到老丈,抱歉的很。”
老头听燕北飞是个读书人,忙歉意道:”原来是位客人,刚才小老儿莽撞了。燕小哥唤饿我张老伯即可。择日不如撞日,得巧今天我们村中谢老二家娶亲拜宴,燕小哥跟小老儿一块儿去吃宴吧。“
燕北飞道:“多谢张老伯的好意。只是学生与贵村谢老二家并不相识,怎好去叨扰呢?“张老伯吹了下长须,“叫你跟我去就去。若是我村中摆宴,让路过的客人空肚走了。这才是笑话哩。你读书人,不知道长者赐么?”燕北飞闻言只好牵着驴跟上,张老伯这才又欢喜起来。
路上,燕北飞打听石莲灯缘由。哪知张老伯年纪大了,眼昏耳聋,转头对燕北飞道:“你问我你这头驴好不好啊?你这算问对人了,你张老伯我什么样牲口没见过。啧,你这头驴浑身油亮的黑毛,不见一根杂毛,墨锭儿似的。四个银蹄儿,白耳掖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脑袋上还有一玉顶儿。多漂亮的驴子,这要遇到爱主儿,好几贯钱都打不住。“说完拈着胡须啧啧有声地赞叹。
小毛驴似乎也听懂了一般,摇头摆尾晃得铜铃直响。
燕北飞随张老伯到了村东晒谷场,晒谷场里人头攒动,十人一桌,挤满了人。许多孩子和村中养的狗在晒谷场里窜来窜去,不少媳妇婶子端着盘子忙里忙外,人声鼎沸的。
晒谷场南面靠外砌了一长排的土坑,约莫二十来个。十来个厨子正掌勺呢。
张老伯往晒谷场里走,沿途每桌的男人不论长幼都起身见过张老伯,恭敬地叫着老太公,也有些叫老祖宗的。张老伯点头示意,遇着几个上了年纪的还停下闲扯几句。不一会儿,从里间迎来一大群人,打头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恭恭敬敬见过张太公,原来是张太公的儿孙辈。人群中一年轻媳妇笑嘻嘻上前将一一岁多的大胖小子递给张太公道:“老祖宗,您不说今天肠子滑的很,不来吃宴了么?”说完掩嘴儿笑了起来。
张太公将大胖小子接过逗道:”我的乖来孙,给老祖宗抱。老祖宗带你去吃莽莽。”然后转头对年轻媳妇道:“你这耳朵上哪儿听到的,我可没说过这话。等会儿叫人把虎头送过来跟我一块吃宴,吃完再来接。“年轻媳妇点头应了接过虎头,又退回人群了。张太公接着对几个打头的七十多的老头道:”我自一个人到头前去吃,你们各领自家吃去吧,别来烦我。“几个老头应了后便领着各家散了去。
又往里行了一会儿,见一对中年夫妻笑着迎了上来。张太公对中年男子道:“谢老二,我今天给你头桌加个客人。”说完把燕北飞拉过介绍道:“这是今天游学到咱河前村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还兼一手医术。不会跌你的份儿。“谢老二笑道:”老太公做主便是。“说完上前跟燕北飞叙话,燕北飞忙报了姓名来历。
说话间,燕北飞随谢老儿和张太公到头桌落了座。张太公问谢老二道:“请班子没有?”谢老二回道:“请了罗家班,明天来。“张太公点头道:”罗老班主啊,小生唱得很好。到时我得去听听《春灯谜》这出戏。“张太公又问:“新郎官和新娘子呢?”谢老二回道:“狗蛋儿今晚在他丈人家过夜,新人已经接过来了。”张太公颔首道:“也只能这么办了。“燕北飞在一旁听得满头疑云,看样子也不是上门女婿,但新婚洞房夜一个人去老丈人家过夜是什么独特风俗?但也不好多问。
满桌人正凑着热闹吉祥话时,从外间气喘吁吁跑来一穿短褂的精壮后生。短褂后生跑到桌前大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二哥找不见了。”谢老二家的正端着盘子往桌前来,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到地上,汤汁流了一地。谢老二起身颤声问:“找了吗?找遍了吗?”短褂后生灌了口水,嚷道:“怎么会没找遍?二嫂家已经乱了套了。“
谢老二失神坐下,口里念叨:“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谢老二家的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四周宾客先是嗡嗡响了一阵,后来慢慢满场雅雀无声。
张太公铁青个脸把紫竹鞭子往桌上敲了几下,说道:“慌什么慌,哭什么哭,天又塌不了?”谢老二哭丧个脸道:“人不完了吗?”张太公骂道:“完什么完,平日里抠那几个铜板灯油钱,现在又来哭?”短褂后生顶道:“什么几个钱,他那一盏灯油都够买几桶香油的了。”张太公顺手一鞭子,骂道:“就你话多。”短褂后生忙躲回人群,不敢吭声了。
张太公回头对谢老二道:“谢家老二,别哭丧个脸。这事有前例的,最多去个两三年就回来了。回来请个好医生,好好养个一两年不就行了么。虽说以后少活几年寿数,那也是命。反正人死不了,也影响不了你家延续香火。事来了,就咬牙认了。这宴还得办,戏班子明天还得请。只当你家儿子这几年出去跑马帮去了。“
谢老二垂头丧气想了会儿,又重开了宴席。几个婶子搀着哭哭啼啼的谢老二家的回村中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