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山半山腰,一处竹舍隐在蓁蓁绿色里。烨烨牵牛花攀绕着竹篱,绿蔓如藤。青竹葱翠,缀满院落。
苻坚倚着藤椅,抚腮沉思,眸子凝着棋盘,眼波却些许迷离,瘦削的下颚不减俊逸,却平添一缕忧愁。对坐的男子,三十开外,樵夫打扮,浅浅噙笑,微微摇头,捻起棋子放入棋笥,慢悠悠道:“看来王爷今日又无心对弈,倒不如改日吧。”
眸光浅漾,眉宇拂过一丝愧色,苻坚解嘲一笑,道:“景略乃孔明再世,洞悉世事,我的一个眼神都逃不过先生法眼。”
又摇摇头,犀利的眸子拂过一缕睿智光芒,男子笑意愈浓,自谦道:“非也非也。我王猛不过一介草民,蒙王爷不弃,才斗胆为王爷出谋划策,岂敢媲美诸葛孔明呐。”
“先生过谦了。”苻坚些许心不在焉地捻起棋子放入棋笥,凝着王猛,幽幽道,“知我者谓我心忧,先生既懂我,可否指点迷津?先生上回教诲‘不战而屈人之兵’,令我茅塞顿开。”
停下手来,王猛敛笑,笃定地望了眼苻坚,缓缓抽手,拨指在棋盘上缓缓划写两字。
“云龙……”低语,唇角微嚅,浮起一丝浅笑,苻坚点点头,道,“先生与我所想,果然不谋而合。”
王猛缩回手,神色肃穆,微敛眸光,缓缓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长安城内只欠一个内应了,不知王爷可有安排?”
笑浅褪,苻坚并不正面回答,搁下棋笥,起身,自嘲般摇摇头道:“走,该是时辰炼丹求道了。”
碧水青山,古刹蒙着夕阳泛起一抹橘红暗光。
子峰三步并两步地上山,山门前扫地的老尼姑远远瞧见,撂下扫帚急匆匆地腾下几阶台阶,扬声喝止道:“施主,这里是庵堂清净地,男人不得上山,施主请回吧。”
住步,子峰仰首望了眼山门,堆起笑,道:“无心冒犯,还请师傅见谅。在下是马将军的远方侄儿,受家父之命前来寻亲。不知师傅可知马将军的千金韵如小姐?”
面色一僵,老尼姑狐疑地打量一番,枯着眉,微微摇头,道:“施主来晚了,那马小姐去年就不在这儿修行了。”
一惊,子峰禁不住攀上一阶,急切问道:“师傅可知她去了哪里?”一瞬顿觉失礼,子峰尴尬地红了脸,缓缓退了退。
“哎,见你千里迢迢寻亲不容易,贫尼犯戒多言了。马小姐去年不小心踩空滚下了山……”老尼姑指指山道一侧,叹气道,“哎,摔坏了脑子……变得痴痴呆呆的,被王府的人接下山疗养去了。”
面色大变,子峰僵在原地,半晌,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晃悠悠地下山。
青石砖蒙着晨露,颜儿若有所思地自顾自踱步往北。宫女冬儿碎着步子紧紧跟着,急切地劝道:“小姐,您慢点,御医说让您再多休息几日再——”
“行了,我没事,早好了。”住步,翘起脚尖旋了几旋,颜儿笑了笑,又迈开了步。
闷闷地摇头,冬儿低声嘀咕:“万一叫皇上知道了,奴婢……奴婢可会受罚的。”
心不在焉地嗯了嗯,颜儿只顾着探头张望,那曲“鴥彼晨风,郁彼北林”该是叫自己一早来未央宫北侧的昭阳殿,一曲“东门之枌”分明指昭阳殿东门才是。扭头朝东边望了一眼,颜儿紧了紧步子。
“唉……”脸色唰地一变,冬儿急迈几步,竟伸手拦在颜儿身前,支吾道,“小……小姐,昭阳殿……去……去不得。东阁含光殿,更是……万万进不得。”
一怔,颜儿踮脚远眺一眼,亭台楼阁、宫墙长廊倒瞧不出特殊来,唯是转念一想,这昭阳殿可是名噪一时,想当年是汉宫姊妹花飞燕与合德的住所。乌瞳闪过一点亮光,颜儿贴近一步,眨巴眨巴眼睛,试探着问道:“莫非……是哪个宠妃的寝宫?”
“啊……”一惊,冬儿吓得哆嗦着退了一细步,咬咬唇,闷闷地低下头,并不言语。
果不其然,想来能住昭阳宫的妃子必是苻生的心头宝,董荣远亲董贵妃宠冠六宫,名噪长安,必是她无疑。董贵妃出了名的娇蛮,朝野盛传,当年苻生之所以斩杀嫡妻,便是她暗中撺掇的。踌躇不前,颜儿垂睑,默默盘算,这董贵妃是个惹不起的主,还是躲得越远越好,可……师傅竟亲自下了山,必有要事。
如芒在背,冬儿左顾右盼,惊慌模样,见颜儿犹豫,赶忙搀着颜儿,连哄带吓:“颜儿小姐,我们走吧。您不知……早个月,有个宫女放纸鸢,不小心到了这儿……娘娘很生气,便……”
压低嗓子,冬儿凑近耳语道:“打了她五十板子,顺势从北宫墙那儿扔进了渭水。”
一怔,定定地望着吓得唇白哆嗦的婢女,复又移眸瞟了眼宫墙,纵是董贵妃再厉害,今日是去不得也得去,颜儿反手抚了抚冬儿的手背,一撅嘴,故作娇蛮道:“放心,没事。都说贵妃娘娘厉害得很,倒叫我想去会会她。”说罢,不再理会婢女,颜儿径直朝含光殿走去。
急得一跺脚,冬儿赶忙扭头,朝身后随侍的小太监拂了拂手。小太监会意,一溜烟地扭头便奔。
幽静,廊阁盘旋,唯听得见潺潺水音,四下打量,却未见流水。萋萋香草,妍妍花红,无不彰显殿宇主人的荣宠。环顾四下,不远处凉亭一侧,榆树参天,“东门之枌”必是指这处凉亭,不及细想,颜儿径直朝凉亭走去。
一炷香时辰过去了,四下依旧空无一人,颜儿无精打采地倚在凉亭廊椅上,随手越过栏杆摘下一朵月季,漫然地捻着花瓣扯起来。
“小姐……”婢女不住地低声催促。
拂了拂手,颜儿嘟着嘴,鼓鼓腮,轻声斥道:“别吵,我难得出来溜达,人还没见着,别扫我的兴。”婢女闻声,红着脸退了退。
花团锦簇间,一顶髻子晃了出来,探头探脑模样。这女子,二旬开外,瞧着不似宫女也不似女主,竟盘着已婚女子的发髻。远远瞧见凉亭里的主仆二人,这女子倒紧着步子赶了过来。
暗喜,颜儿不由坐直了身子,探头望向小奔过来的女子。
女子不顾冬儿的阻拦,恭恭敬敬地跪下,几许焦急道:“这位娘娘,奴婢是昭阳殿新召的奶娘。奴婢出恭不想迷了路,求娘娘给奴婢指个路。凉风殿该如何走?”
“去去……”冬儿不耐地拂了拂手。
颜儿起身,踱近女子,低眸扫了一眼,些许迟疑,这人从未见过,会是月影宫的人?
女子见颜儿走近,睁大眸子,瞟了冬儿一眼,便一把攀住颜儿的手臂晃悠悠地起身,身子一偏,竟倒在颜儿肩上……
“呃——”冬儿奔过来,一把扯开女子,扬声斥道,“好大的胆,不想活了?”
女子弓着腰一个劲讨饶,怯怯地瞟了眼颜儿,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真是,都是些什么人啊?颜儿小姐,这儿怪怪的,我们还是早些回吧。”冬儿低声嘟囔。
嗯……脸色惨白,耳际还回响着女子的悄声耳语,颜儿闷闷地点头,随声应了应,便由着冬儿搀扶着往外走。
“慢着!昭阳殿岂是你想来便来得的!来人呐!”一声尖刺喝止镇住了主仆二人。
凉风殿,一袭妖艳玫红慵懒地横卧贵妃椅上。方才迷路的奶娘,搂着一岁开外的幼童,哼着小曲儿哄着。抬眸不耐地狠剜一眼襁褓,玫红扬了扬衣袖,懒懒散散地攀着欠了欠身。
“贵妃娘娘,就这两人。”早先那声尖刺声音透着谄媚,夹着一丝幸灾乐祸。
董贵妃侧了侧身子,屈肘撑起香腮,艳丽红唇勾起一弧妩媚,不屑道,“还以为玉堂殿来了何等国色天香呢?嗤……庸脂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