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潺潺,懒洋洋地舔着素裹青苔的嶦岩。曦,一点红,啄破朝雾,羞答答地探头树梢,投落山顶巨石……
微微蜷坐巨石,背倚温热怀翼,颜儿慵懒地仰头蹭了蹭宽阔肩头,扬指点了点泉眼方向,微眯惺忪双眼,道:“雍山五泉,雍水之源,便是指这个?”
嗯……轻轻掖了掖大氅,覆好怀翼,苻坚未曾睁眼,唯是恋恋地用鬓角蹭了蹭云鬟雾鬓。
脸颊窸窣微痒,一丝钻心的温润鼻息沁入心尖,周身裹着他的气息,淡淡的,陌生又熟悉,玉靥绯红浅漾,映着曦光愈显熠熠,颜儿不由莞尔,微微扭头,仰视着俊逸的下颚,道:“你的字分明是永固、文玉,为何哥哥偏叫你永玉?”
唇角微漾,扬起鼻翼一道细弧,苻坚睁开眸子,眸光缱绻,轻声道:“问了整整一夜的为何,竟还不累?”
撅嘴一嘟,笑得娇俏,颜儿扬手捏住挺拔的鼻梁,几许撒娇道:“为何?”
轻轻晃了晃头,笑愈浓,眸光放得悠远,似陷入儿时回忆,又是一笑,苻坚道:“你该问你那笨哥哥,为何记岔了。不急,等会见着便可以问了。”
笑一瞬凝住,青葱玉指亦僵住,颜儿悻悻地垂下手,耷下眼睑,坠入雾霭冷凝般的愁思,见着哥哥便得即刻启程,凉国边境何其遥远,远得杳无音信,却无论如何也远不过生死别离,长安之行,他可能全身而退?
笑褪散,面色一沉,苻坚振了振,掂了掂怀翼,强撑着打趣道:“永玉甚好,顺口……世上只你兄妹二人如此唤我,岂不更好?”
涩涩一笑,分明深埋愁思,颜儿朝暖烘烘的怀翼拱了拱,小鸟依人模样,痴痴点头,一瞬,佯作俏皮模样,摊开手心,骄横道:“既叫永玉,随便送我一块碎玉,可好?”
一怔,唇角微微扯了扯,淡淡笑意掩不住眉宇的一丝惆怅,苻坚摸索脖颈腰间,剑眉微蹙,那丝惆怅化作浓浓歉意。
见他此般窘迫模样,禁不住想笑,又抑不住苦楚暗涌,莫非……天意如此,今日一别竟连半件念想都留不得?心幽幽一沉,强挤一丝笑意,颜儿扬手止住苻坚的腕子,噙着笑微微摇头。
反手掌着柔荑,瞥一眼身侧,眸光一闪,苻坚清然一笑,道:“等着。”便腾起身,跳下巨石,蹚着半长不短的青草,俯身低头找寻起来。
“有了!”惊喜地弓腰,不知捡起何物,苻坚一路小奔过来。
忍俊不禁,迎面之人哪里像个王侯,倒活脱脱顽童模样……颜儿嘟嘴,朱唇翘得愈发娇蛮,一手叉腰,一手摊开掌心,微微拨了拨玉指。
呵呵……爽声一笑,明眸染着朝霞尽是笑意,蜷指紧握,苻坚佯装郑重地递了上前。
葱白掌心裹着白森森的纱布,拢着一颗玲珑白石,浑然皓洁……
颜儿惊喜地抬眸,凝着超逸眉峰,抿唇清婉一笑,双颊浮起一抹赤霞。
笑,爬上眉梢,苻坚贴近一步,凝着白石,微嚅唇角,拂过一丝愧意,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虽不及玉石金贵,却胜在不朽。先当我欠着,他日定送你块好的。”
“嗯,姑且收了吧。”颜儿掂了掂掌心,一拢指,握着白石翼翼地送入袖口,捂了捂。
抬眸瞄一眼日头,古铜面色幽幽一沉,苻坚淡淡道:“该……下山了。”
贴着温热的背脊,伏在宽阔的肩头,他的噗噗心跳近得似贴在身前,心尖隐隐刺痛,眼眶氤氲雾簇,颜儿凑着脸颊贴上温热脖颈,缓缓阖目。
幽香萦绕,夹着豆蔻娇羞,透着烂漫天真,缠在心头,似菟丝枝蔓滋生攀满心谷,些许窒闷,背脊如贴软玉,酥麻得碎了此心此人,额际微微浮起一抹细汗,嗓际似腾起一抹轻烟,致命的消渴……苻坚深吸一气,小心翼翼地循着石阶下山,抬眸望了眼身前身后的亲卫,压着嗓子轻声道:“颜儿,等会……我……走不开……便不送你了。你……万事小心。”
闷钟重镇心房,透不过气来,不送……也好,挥手别离徒增伤悲罢了,微微点头,颜儿轻轻嗯了一声,鼻一酸,眼一热,一滴晶莹已顺着眼角滑落古铜脖颈……
脖子一炙,一点火星焦了此心,薄唇几度微启,却不得一语,苻坚默默踱步,背脊分明是不盈一握的娇羞,为何却是心头难以承受的甸甸?昨夜,她的心思,自己如何不知,可……既不知自己何日殒首,又岂能负她一片芳心?
车轱辘吱吱嘎嘎地响着,颜儿歪倚着蜷在一角,痴痴地凝着掌心的白石,泪凄凄滑落。一路往西,自是活路,可……白石蒙着雨帘,瞬间似溶入掌心,顺着血液流淌全身,心窒闷,身窒闷,透不过气来的沉重……昨夜,自己多想化作荷池里的一朵菡萏,虔诚地将此心此人揉做缕缕莲丝,缱绻地攀守住心湖里荡漾的那两叶眉峰,然,他竟不允……星夜相拥,拂晓观日,他的心思,自己如何不知?情,原只是萌芽,然,这一夕一朝却似填补了一生渴求。若得有心人,谁道一夕一朝不是今生?
猛吸一气,泪淌了满面,颜儿紧了紧掌心,蹭地腾起,一掀车帘,微扬声线哽道:“哥……哥,停车。”
东海王府门前,苻坚抚了抚马鬃,扭头朝苻法清然一笑,道:“军营和家中就有劳大哥了。”
眉角一蹙,苻法疾步上前,牵住缰绳,定定地摇摇头,劝道:“坚弟,长安万万去不得。听我的,暂且留在雍州,大娘他们……我们再想法子。”
眸光幽沉,苻坚振了振,深吸一气,笃定道:“不用相劝了,此去纵是九死一生,为了家人,你知……我已毫无退路。我们已扼住各路勤王通道,皇上顾及京畿安全,未必会贸贸然杀我。”
权翼、薛赞杵在府门前,神色幽凄,紧拧着眉,却无从开口相劝。
淡淡一笑,苻坚抬手拍了拍兄弟的肩头,捎了眼宽慰,便跳上了马。紧拧着缰绳不松手,双眸腾起一抹轻雾,眉宇拂过一抹痛意,苻法沉沉地唤道:“坚弟……皇上的性子,有异常人,你——”
微微仰首,望了眼天际,已近晌午,苻坚扯了扯缰绳,透着几分悲壮地打断道“大哥,易地而处,你也会如此。对吗?”
喉结一滞,苻法无奈地耷下手来,片刻,闷闷撂下一声“保重”,便逃也般扭头进了府。回望一眼,一记扬鞭,苻坚领着一队亲卫朝长安奔去。
承明殿,苻生四仰八叉地瘫靠在榻上,眸子幽暗,眸光锐利若刃,上下打量殿堂中央的那捧蒙雾清莲,目及额际缠裹的纱布,眼波微微漾了漾,旋即,操着难以置信的口吻哼笑道:“你真当自己倾国倾城?为了你,朕会放了到口的猎物?你凭什么?就凭这张脸?哼……朕要什么女人没有?比你美的,多了去了。”
心幽幽一虚一紧,颜儿合手,指尖轻轻抠了抠纱布,唇角一勾,傲然地抬起下巴,笑绽作一朵清晨含苞菡萏,清婉明澈,道:“就凭……皇上……喜欢我。就凭……我是这世上唯一可能懂皇上的人。”
笑褪作一缕孤傲不屑残留唇角,苻生直起身,抚膝朝前稍稍倾了倾身子,淡淡道:“喜欢?江山于朕,亦不过尔尔,更别说女人。”
心已然遁入潭底,深深埋入淤泥,颜儿幽吸一气,抑住周身轻搐的恐惧,窒闷嗓际的耻辱,豁出去一般,拖着肿痛的双脚朝前挪近几步,直勾勾地凝着雕龙眼罩,柔荑拂过腰间,轻扯腰带……
颤巍巍的身影,映着窗棂投入的午后阳光,折射一抹媚惑幽影,清绿衣裙剥落,藕粉亵衣若妍妍细蕊,吐露芬馨,恰似木槿映夕阳剥落枚枚花瓣,凄美不可方物却透着致命的薄凉……心竟是一揪,眸子腾起一抹烈焰,苻生腾地起身,疾步迈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