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为何召见我?”颜儿紧随着步履骤急的小太监,惶恐追问。小太监并不理会,唯是微微摇头,只顾着一路疾走。
日夕西山,未央宫谯楼沐着习习秋风,飞鸟绕着角楼檐兽宛宛盘旋。攀上谯楼,暖风拂面,颜儿却禁不住冷冷一栗,那袭刺眼明黄正凭栏背手而立,袍角迎风飘飘漾漾,似郊野扬起的凄凄灵幡。
“奴婢叩见皇上。”屈膝行礼,眸光不由越栏眺望,若从此处坠下必死无疑,一凛,颜儿怯怯地敛眸。
稍稍扭头,纯金眼罩浴着夕阳头一回泛起一晕暖光,苻生漫然地招了招手,点点东边,道:“颜府该在那儿吧?”
一怔,循着苻生所指望了望,颜儿迷茫地摇头,些许怅然道:“长安城朝南朝北,奴婢都不知,更莫说颜府了。”
“他们待你不好?”蹙眉,苻生瞟望一眼,冷冷道,“朕杀了他们,为你报仇可好?”
一凛,惊得倒吸一气,颜儿拨浪鼓般摇头,禁不住碎碎迈近一步,急切道:“没……没……他们很好,别……杀。”
笑,爬上眉梢,苻生挑了挑眉,道:“朕是你的剑,你说不杀,便不杀。”
熠熠双眸惊起一晕寒光,颜儿惊愕地望了眼苻生,急急低头,背脊竟是一片凉意。
“寸步不离玉堂殿,许是闷坏了吧?要不……何至拨弄两片叶子。”苻生踱近一步,低瞥一眼,牵起颜儿的腕子,朝栏杆处扯了扯。
指尖儿似微颤,心尖儿亦似微颤,嗓际堵得窒闷,余光瞟了眼身侧,又瞟了眼腕子……抽腕子,只怕惹怒他,被一把扔下城楼,不抽腕子,抖得如此厉害,迟早还是会惹怒他……弱弱地挪了几步,颜儿一咬唇,一把抽开腕子,装作雀跃模样,随意指了指远处,亮了亮眸子,微扬声线道:“那儿可是雍州?”
微怔,前一瞬似受惊玉兔,后一瞬却似脱缰野马,那双熠熠星眸竟似巫蛊,静婉、欢悦、忧虑、哀伤、倔强……无论何时总似透着笼络众生的魔力……苻生嚅唇一笑,摇摇头,道:“那是前朝阿房宫遗址……那边才是。”
有惊无险,暗舒一气,颜儿强挤一丝微笑,微扬下颚,远远一眺,啧啧道:“阡陌千里,在奴婢看来,却都像豆腐块,瞧不出分别来。”
“哈哈……”苻生来了兴致,抚着栏杆,极目远眺,一副指点江山模样,指指日落夕阳,道,“这有何难?落日自然是西方,自古宫殿以南为尊,雍州在长安的西南方。就那儿……”
微微点头,双眸闪过一点狡黠之光,颜儿扭头,唇角微漾,些许得意道:“嗯,奴婢虽不知雍州在哪儿,但奴婢不肖看落日,蒙着双眼也知阿房宫在哪儿。”
狐疑地瞅着颜儿,双手交握胸前,苻生皱了皱眉。
暗吸一气,颜儿振了振,摩拳擦掌般合了合手,抿抿唇,道:“莫说皇上不信,嗯……其实奴婢也没十足把握。可……若奴婢办到了,皇上可否允奴婢一件赏赐?”
古灵精怪,分明不似童颜,倒透着豆蔻少女的娇俏,尤是玉颊微染一丝绯红,更胜落日赤霞的妍妍之辉……冰石似消融一角,苻生忍俊不禁,竟是几许童心未泯,点点头,稍稍拖着嗓音道:“说……来听听。”
“嗯,皇上可否赏赐,永远不会有人杀我……”歪侧着头,声音放得既轻又柔,颜儿试探着问道,“不会有人……”
咽了咽,麻着胆子,颜儿一溜烟地轻声快语:“砍我的手手脚脚,我的脸,总之不得有人伤我。”
眸底那点笑意渐褪,眉宇掠过一抹凄清,苻生定定地瞅着颜儿,片刻,紧了紧唇角,道:“若……没办到呢?”
迎面眸光愈来愈冷,颜儿微微耷下头,心中暗悔,原想趁机讨张平安符,不想却是作茧自缚了,该如何好……紧得十指生疼,几度咬唇却开不得口。
浮起一丝苦笑,苻生幽幽贴近,低瞥一眼,淡淡道:“便是办不到,照赏。动手吧。”
惊喜抬眸,一拍手,会心一笑,颜儿扬着食指晃了晃,示意苻生稍等,便碎步凑近小太监低声耳语。
不多时,小太监捧着一柄剑鞘奉了上来。颜儿捻着帕子抖了抖,一撅嘴,捂住笑眼,伸手取过剑鞘,搭着小太监缓缓踱至事先备好的案几前,小心翼翼地搁下剑鞘,拨着鞘柄轻轻一旋。
苻生侧倚栏杆,目不转睛地瞧着,唇角挂着一丝淡淡笑意。
飞转、悠荡、停摆……直至剑鞘停得稳稳当当,颜儿迫不及待地扯下帕子,循着剑鞘所指望向远方,转瞬回眸,问询般望了眼苻生。
抬手捏了捏下巴,似沉思片刻,苻生缓缓踱近,执起剑鞘细细瞧了瞧,眉梢掠过一丝疑惑,继而一笑,道:“嗯,确是该赏,如何办到的?”
咬咬唇,颜儿诡秘一笑,扬指点点阿房宫方向,些许故弄玄虚道:“幼时听外公讲故事,始皇帝修阿房宫时,为防刺客,以磁石造门。若传言属实,磁石吸铁,剑鞘所指,必是阿房宫。”
“哈哈……”爽声一笑,苻生撂下剑鞘,赞许地瞧了一眼,点头道,“倒亏你想得到。”
心中暗喜,讨得平安符,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颜儿禁不住喜滋滋地眺望落日余晖,忽的,眸光一滞,竟痴痴地往栏杆贴了贴。
一怔,苻生循着颜儿的眸光,望向脚下的云龙门,目及那抹玄色朝服一瞬,脸色唰地一沉,眸子坠入冰坛般幽冷。
杀气,又是杀气,比玉堂殿那回更甚……怎么好?自己为何如此沉不住气,竟是要给他惹下杀身之祸不成?前一瞬娇羞此一瞬焦急,双颊尽染绯红,颜儿低下头,瞧见明黄袖口空拳紧拧,青筋微突。
心弦近乎绷断,颜儿镇镇气,忽的,急中生智,扬袖一指,挤出一丝笑意,装作好奇模样,道:“东海王身边的人可是贾玄石……贾大人?奴婢早在雍州时,就听说……贾大人仪容秀伟,把……奴婢的……爹爹……长安潘安的美誉都给夺了去。奴婢回长安时,就想瞧瞧,不想今日……总算瞧见了。”
将信将疑地凝着颜儿,唇角浮起一丝冷魅笑意,苻生傲然俯视,道:“既是钟情已久,朕把他送给你如何?”
人怎能送?背脊发凉,那杀气分明尚未褪去……颜儿愣愣摇头,急忙推辞:“不,奴婢……只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奴婢没其他心思。”
笑愈冷,苻生不依不饶地盯着颜儿,眸光凌厉得似要直戮心底,冷冷道:“再赐你件赏赐又如何。来人!”猛一回眸,扬手刀隔空朝脖颈处一抹,苻生朝侍卫使了个眼色。
始料不及,竟是愣住,心口滞闷,瞬间恍然,颜儿扑通跪下,凄凄仰首求道:“皇上,奴婢信口开河,求皇上别……别杀他。皇上,求您了。”
痴痴地凝着颜儿,苻生稍稍俯身,合手紧了紧,片刻,移眸俯视城下,嘟嘟嘴,摇摇头,啧啧道:“迟了……”
噔噔噔……脚步声和着佩剑的哐当声,分外刺耳。
心悬至嗓子眼,死了?自己一指就害死了一个人?愧疚、惊恐百感交集,颜儿怯怯地望向城楼拐角,直到一袭戎服现身……
啊……一声怯弱尖叫,颜儿捂住双眼,浑身颤栗,泪顺着指缝下颚凄凄滑落。
一比手,止住侍卫,苻生缓缓蹲下来,凑近颜儿,轻声道:“你既喜欢他貌若潘安,朕赐给你的,快领赏。这脸……可真俊朗。”
“呜……”哭出了声,颜儿双手掩面,颤颤摇头,跪伏地上瑟瑟发抖,哽咽道,“不要……皇上求您,奴婢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