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东海王也想留玉堂殿不成?”
齐齐移眸殿门……
眸光幽幽一沉,苻坚踱步,擦肩而过一瞬,稍稍扭头,暖曦眸光蒙了轻雾,尽是歉疚,轻若耳语:“放心,我会想法子带你出去的。”
嘶,心似剜了一角,瞥一眼四下,空殿瘆人,蚀骨的黑正如当年榻下的木穴,不,不要……急急扯住玄色袖口,似溺水揪住一捧浮萍,希冀、恐慌、绝望皆溶入楚楚可怜的眸光里,颜儿紧了紧手,旋即,又松了松手,终是夹着一丝怯弱道:“欠我的……可别想着赖账。”
腕子沉若千钧,心头亦然,唇角漾起一涡苦笑,苻坚低眸瞟了眼袖口,抬眸间凝着颜儿笃定地点点头……
“咳咳……”方和顿在殿外焦虑地清了清嗓子。
抬眸一瞬,颜儿吓地雷击般缩了手,满脸绯红,惴惴地低下头。明黄龙袍似蒙着凛凛寒光,魁梧身影挡在殿门正中央,映着夕阳被拉拽得老长……没在鬼魅黑影里,颜儿冷不丁朝一侧挪了挪。
低瞥一眼颜儿,苻坚抬眸迎上暗波汹涌的冰冷眸子,下意识地展了展手臂,护了护身后。
唇角紧抿,颚骨棱角凌厉,独目近乎沙暴前夕的晦暗,苻生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空拳拧得咯咯作响,旋即,一松拳,一甩袖,忿忿离去。
苻坚回眸望了眼颜儿,捎了眼宽慰,紧随着出了殿。
玉堂殿似一座牢笼,度日如年亦莫过于此。初时日日担惊受怕,渐渐亦淡然了,颜儿竭力在花花草草和萧瑟琴音中寻得须臾慰藉。唯是,夜深人静时,颜儿时常迷失在桃红飘飞间的那两道暖曦眸光里,伴着梓宫前的许诺入眠。若还有欢愉,那便是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他捎来的曲谱。虽不得相见,亦无飞鸿,首首失传的曲谱,如何不是用心颇深?
苻生依然固我,日日醉生梦死。日落时分,若尚存一丝清明,苻生总不忘来玉堂殿拜祭强太后。有时,他拖着剑来,趁着酒劲在殿内舞剑,碎得帐帱锦帘斑斑驳驳。有时,他拽着酒壶来,醉卧在蒲团上,攀着神案,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偶尔也骂骂咧咧。
在窗棂外偷瞟过几回,苻生醉酒歪倚着神案,嘴里念念有词却听不分明,看起来并不似十恶不赦的暴徒,倒似孤立无助的孩童……颜儿有时禁不住想,苻生或许只是外公提起的狂躁症患者。若他不是帝王,有父有母,以他这般刚过弱冠的年纪,好好就医,一朝康复亦不无可能。可他偏偏手握权柄,天赋神力,杀个人比捏死只蚂蚁都容易,孤独、暴戾、杀戮、亲离……似一潭泥沼,他唯有愈陷愈深,没人会拉他,没人敢拉他。
宣室殿,滞寂无声,苻生醉眼惺忪地歪倚在御榻上,幽幽地瞅着满殿朝臣。臣子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多出,唯恐触了霉头。
“朕受皇天之命,承祖宗之业,君临于万邦,子育百姓,嗣统以来,有何处做得不好?”苻生敛眸,眸光犀利如刃,淡扫殿下,冷哼道,“然,诽谤之声不绝,朕杀人不过几千,却说朕残虐,是何道理?啊?”众臣一凛,皆弱弱低头。
一记蔑笑,苻生随意扬手一指,责问道:“你……对,就是你。你说……自朕登基以来,百姓是何评论?”
满头虚汗,臣子噗通跪倒,顿了顿,颤颤回禀道:“天子圣明,赏罚公平,天下人皆颂太平盛世。”
“哈哈……”一记狂笑,苻生猛一拍案,横眉怒吼,“混账!信口雌黄、阿谀拍马……当诛!来人……斩立决!”。臣子吓地连连磕头求饶,苻生半点不为所动,不耐地挥了挥手。顷刻,两名侍卫入殿把臣子夹肩支出了殿。
剑眉微蹙,苻坚低瞥一眼出殿的侍卫,便要出列求情,刚要挪步,却被苻法和尚书吕婆楼一左一右牢牢制住。苻法低低摇头,眸光甚是焦虑。三人僵持不下之际,只听得又是一记狂笑。
“你……对,轮到你说!”
臣子无奈阖目,跪下低禀道:“皇上……刑罚……稍微……重了些。”
“混账!”又是一记拍案,苻生腾地站起,歪歪斜斜地踱近两步,指着臣子怒气冲冲道,“竟敢诽谤朕……斩立决!”
众臣皆是一怵。苻生冷冷瞟了一眼,捂了捂额,不耐地挥挥手,歪歪扭扭地下了殿。
云龙门,唉声叹气,文武百官神色凝重,相视不语,唯是暗暗摇头,悻悻地逃出宫门。
马车上,苻坚神色幽凄,空拳拧得手背青筋微突。忽的,车辇骤停,方和掀开一道细口,轻声道:“王爷,参军薛大人和权大人求见。”
“行了……”薛赞一把拂开方和,朝权翼使了个眼色,便一前一后钻进了马车。马车逼仄,三个大男人一时面面相觑。
薛赞瞅了眼苻坚,又瞟了眼权翼,眉角一枯,揪了把膝盖,压着嗓子,道:“王爷,你我三人算生死之交。今日,我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刚才,您也瞧见了。皇上猜忌残忍,暴虐无度,朝中人人自危。而今,能承继苻氏皇族香火的,唯您一人。王爷该早作打算,以免社稷落入外姓人之手。”
权翼挑开车帘,机警地张望,撂下车帘一瞬,附和道:“薛兄言之有理,古语云,有德者昌,无德者亡。王爷乃民心所向,若王爷高举义旗,振臂一呼,我们兄弟二人必定生死追随。”
古铜眉宇云淡风轻,不着一丝表情,便连早先紧拧的空拳亦舒展无痕,苻坚望了眼车内二人,拱手轻声道:“你我三人不是手足,却更似手足。正因此,你们该懂我,我岂是悖逆不忠之徒?此番大逆不道之话,休得再提了。”
薛赞、权翼对视一眼,无奈别目低叹。薛赞正要开口相劝,苻坚已吩咐方和送客。二人只得悻悻然落了车。望着空荡荡的车厢,苻坚疲沓地背倚靠垫,幽幽阖目。
转瞬已是八月末,夕暮,清池潋滟,风露飒冷,一丛洁白木槿簇在中庭……
凑近闭目闻了闻,唇角绽起一涡笑靥,颜儿小心翼翼地扬指,轻轻点了点,几点皓雪纷飞……摊开手掌接了接花瓣落雨,顷刻又悉数抖落,颜儿一边细细地翻着木槿叶片,一边轻轻哼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嘟嘴一笑,难掩的满足,颜儿摘下两瓣青色叶片,对着夕阳照了照,接着拢在掌心,扬着帕子轻轻拭了拭。
“这是做什么?”
轻语含笑,怎又换了个小太监?这回捎的什么曲?唇角一漾,颜儿娇蛮地撅撅嘴,扭头间摊开了手掌,道:“什么曲……”
嗓子一哽,险些噎住,颜儿生生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眸子惊得圆睁,鼓鼓腮方俯身行礼,双颊一红,支吾扯谎道:“奴婢……以为是……是芳……芳儿,求皇上恕罪。”
嚅唇一笑,竟似百年铁树开了花,奇了,更出奇的是,那狠戾眸子竟日暖风恬……颜儿些许愕住,他平素窝在灵堂里未得片刻清醒,今日怎跑到花苑来了?
眉角一蹙,苻生些许不耐地在颜儿眼前晃了晃手,冷冷道:“傻了还是瞎了?”
这宫里“瞎”、“缺”等一众字眼,但凡与独目沾得上一点边的,全是禁忌,说错一字便是一死。心弦一绷,颜儿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意,随意奉承道:“没……皇上今日……不一样,特别……精神,奴婢失仪了。”
一哼,苻生睨了颜儿一眼,唇角隐隐浮着一点笑意,指了指,道:“好好的,摘叶子做什么?”
“哦……”心噗噗直跳,祸从口出,实在不可多言,颜儿竭力镇了镇气,摊开手掌,捻起两瓣树叶合了合,稍稍别过脸,把叶子凑近唇边竟吹了起来。
呜……呜……几点清净之音,幽幽似拂落几点花瓣。眸光一闪,苻生禁不住侧着头瞧了瞧,竟是弯唇一笑。
余光分明瞥到那抹笑意,颜儿暗暗吃惊,此刻他半点不似朝堂之上狠戾的暴君,眉宇甚至与苻坚、苻法有四五分神似,若非独目,也该是年轻俊朗的君王……
心中一惊,手指一颤,一缕音破,颜儿悻悻地缩回手,轻轻撂下叶子,歉意地福了福,道:“奴婢艺拙,求皇上恕罪。”
“哈哈……已好过掌乐许多。”
他此般和颜悦色直叫颜儿愈发心怵。颜儿抠了抠手指,俯身请退:“天暗了,奴婢还得去明殿拂尘,奴婢告退了。”不等苻生出声,颜儿碎步赶忙逃了下去。
清淡一笑,苻生微微摇头,幽幽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