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的柔媚一笑。她的人生,她的幸福,好似又多了一份底气。她欢喜眼前这个男人,即便他痴傻如孩童,她亦只想做他的妻。她不贪心。她要的,不过是细水长流的相依相守。
“阿松,我们生个小阿松吧。”她握着他的指,死死摁住那点红。她歪着脑袋,痴痴看着他的眼。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点红。
她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缓缓地仰起头,吻落他的唇。
他躲,推开她,细退一步。
她站着,玲珑身段隔着薄衫若隐若现,尤是那点朱砂红似一颗染了指甲红的星辰,熠熠灼眼。
他看着,又鬼使神差地踱了过去,仍是伸手点着那枚红。
她笑,勾着他,又去吻他。
这回,他没有躲闪,却是埋头吻落那枚红……
自那夜星辰,他们便如同千千万万的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平淡却惬意。
可是,中秋过后的某天晌午,断风崖谷传来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这哭喊打破了深山的宁静。
盈盈从不敢靠近断风崖谷,更不敢让阿松靠近崖谷。山谷那儿,一直不太平,头个把月,官兵隔三差五地来,后几个月,总有一帮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出现。
盈盈不想任何人破坏自己得来不易的幸福。阿松很听话,从不靠近断风崖。哪怕是伐薪为生,他也舍了省力的断风山,远攀其他山头,寻找生计。
可那天,哭喊声一路从断风崖飘来了小木屋。
院门前,盈盈撞见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俊俏,俊俏中又带着老鸨唠叨的妖媚。
“司马曦!”那女子不过瞥她一眼,又自顾自地高喊。
盈盈隐隐觉得这名字熟悉,却道不清在哪里听过。她只想在日落之前,在阿松和鸭蛋叉鱼归来之前,打发走这个女子。
“姑娘,这儿只有两户人家,没你要找的人。”盈盈放下木桶,揩了揩手。
那女子挑眉,冷睨一眼:“断风崖那儿早几个月,有人坠崖,你知道吗?”说着,她掏出一个锦囊,大抵装着些银两。她掂了掂,对着院落里的农妇抛了个眼色。
盈盈吓得脸色嗖地煞白。她一个劲摇头,又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那条山径。糟了,远远的,她看见丈夫和鸭蛋的身影。她再想遮掩,却已太晚。
那女子已循着山径小跑着奔了过去。盈盈吓得也奔了过去。
秋风萧瑟,卷起一地残叶。阿松右腿不便利,左手拄着鱼叉借力,一瘸一拐,右手还拎着四条草绳串起的草鱼。
“司马曦!”那女子扑过去,拽着他的胳膊直晃,“司马曦!”
阿松一脸错愕,手一个不稳,鱼落了地。他胆怯地避了避,眼神求救般越过女子的肩,投向盈盈。他唤:“小盈。”
那女子惊愕,扭头瞪一眼盈盈,又晃眼前的男人:“司马曦,我是冉儿!”瞥一眼一旁的鸭蛋,她薄怒:“我千里迢迢来寻你,你倒好,搂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入夜,秋风呼呼,野狼远远嚎叫,听着几分骇人。
木屋里,两个女子面对面,满目敌意。
而屋角,阿松和鸭蛋,却顽劣地修葺废弃的捕兽器,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嘿嘿嘻嘻的傻笑。
“他怎么变成这样的?”冉儿忿恨。
盈盈咬着唇,摇头扯谎:“我不知,我从崖底救下他,他便是这幅模样。”那笔买卖,头一条便是守口如瓶。从那夜至断风崖,所有的一切,她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否则……她抬起头,麻着胆子迎过对面斥责的眼神:“姑娘,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阿松。”
“呵呵……”冉儿冷笑。似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她唇角勾着蔑意,斜睨一眼:“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他是谁?你配得上他吗?”
“我是他的妻子!”盈盈带着颤音反驳。
冉儿站起身,定定地看着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她笑:“也好。我就成全你,与他再做几月露水夫妻。可丑话说在前头,三个月,最多半年,我便会来接他。”
“你?”盈盈愤愤地弹起身。
“今夜先借你的丈夫。”冉儿几步行至角落,一把拉起阿松便旁若无人地往外头拽:“随我来。”
“小盈……”阿松挣了挣。
“司马曦!”泪啪嗒啪嗒,冉儿胡乱拂了一把,硬了硬嗓子,“随我来。”
盈盈本想阻拦的,可瞧见那女子落泪,便心存不忍地退了回去。那夜,她由得那陌生的女子揪着自己的丈夫宿在隔壁。一夜,隔壁的油灯未熄,她隐隐听见那个女子絮絮叨叨了整夜。她觉得心口堵得慌,却不是怨怼,倒似伤怀。
翌日清晨,冉儿起早离去。院落前,她抚了抚阿松眼角的伤痕,又踮起脚凑近他嘀咕耳语。“你若心疼他,就别带他乱跑。更别想躲我逃去其他地方。那样不安全。”她临行前,冷冷地告诫盈盈。
阿松依旧是个木头人,杵在院门口,目送那女子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阿松,她刚刚跟你说了什么?”盈盈忍不住问。
阿松皱着眉摇头。半晌,他又说:“她说,安全了,便来接我。”
盈盈僵在原地,似一片落叶难敌萧瑟秋风般无助。她夜夜提心,只怕哪天那个女子又冷不丁出现。
那年,小两口与隔壁的祖孙,和和美美地欢度除夕。盈盈只怕,这头一个新年会是他们的最后一个新年。毕竟,三月之期,不知不觉到了。
可是,又过了三个月,一连过了数个三个月,那个唤作冉儿的女子,再未出现。而他们终于有了小阿松。
盈盈抚着滚圆的肚皮,吃力地攀出院门。
“咯咯,我要做阿叔咯。”鸭蛋嬉笑着奔了过来。
老头笑得慈目微眯:“小盈,你月份大了,歇着吧,莫累着。”
“不碍。”盈盈笑着,忽的,些许为难地咬唇,“爷爷,您能不能送我去山下的村落?”
“哦?”老头撂下手里的干柴,起了身。
盈盈道:“听说山下来了个活菩萨,我想去求菩萨保佑。”她抚着肚子,咽下了后面的话。在老鸨那儿辛苦地讨生活,六年里,她这肚皮里被扼杀的小生命,不下五条。老鸨说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想怀孕难于登天,想顺利产子除非日出西山。她下山看过大夫,大夫劝她,舍了这个孩子,否则月份大了,滑胎,孩子没了,大人都跟着遭殃。她认死理,这个孩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小阿松。她想求佛主见怜,保佑她顺利产子。
“道安大师?”
盈盈一个劲点头:“嗯嗯,听说大师得活佛真传。他定能保佑我的。”
“好,”老头痛快地应下,扭头拾掇了竹篓。他嘱咐孙儿:“鸭蛋,我随你盈嫂子下山,阿松砍柴回来,你随他下山接我们。”
“唉——”
山脚村落,祠堂外,黑压压簇满了人。
“哎唷,这可怎么好呀?作孽哟。”胖阿婶直摇头。
樵夫老头跪在白帆前直抹泪:“小盈啊,你可得醒啊,老头怎么向阿松交代啊?”他跪着攀上大夫:“大夫,您一定得救救她呀。”
大夫叹气:“我早劝过她,哎,无力回天呐。赶紧准备后事吧。”
夕阳西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下山。
“阿松,老夫对不起你。小盈她……不知咋的,下山就……就……”老头老泪纵横,哽咽不止。
阿松一动不动地杵在白帆前。眼角失神地耷了下来,睫毛似沾了秋露,湿哒哒地一颤一颤……噗咚,他跌跪下去。
这一跪,便是两天两宿。
不吃不喝,他像柱木头杵在白帆前。村夫们要来收殓,他不允,撒开手扑在白帆上。
“阿松啊,让小盈入土为安吧。”“是啊,阿松,让盈嫂子和小侄子入土吧。老人家说,这样他们才能投胎再生为人。”爷孙俩轮番劝解。
木头人半点不为所动,那双暗滞的眸子里只存得那一点点凄凄的白。
“道安大师。”
“大师来了,便好了……”
村民们避让开一条道。更有老人为高僧引路来祠堂:“哎,山上一个樵夫的妻子,本是下山来求大师赐药安胎的,不想半道便滑了胎。作孽呀,丈夫守着妻子,死活不肯走哟……”
泥色僧袍悠悠踱近白帆。道安偏着头,看一眼白帆前的身影,眸子忽的一沉。
“明曦呐……”低唤若一缕佛音。
阿松讷讷地扭过头。
道安踱了过去,覆着他的肩,拍了拍。他解下腕上缠绕的菩提念珠,缓缓挂在阿松的脖子上:“随老衲走吧。”
暗滞的桃花眼似染了一点亮光,幽幽地,越来越亮。一滴晶莹滑落眼角,渗入微褐疤痕,阿松眨了眨眼,垂睑那刻,泪落白帆。他深深埋头叩了下去,亦不知是叩那白帆,还是叩那高僧。
那日午后,断风崖谷多了一冢孤坟,木碑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六个字,“阿松爱妻盈盈”。自那日起,鸭蛋再没见过阿松。听村里的人说,阿松随道安大师走了,法号“忘尘”。
“爷爷,阿松真的走了?”鸭蛋对着松树扬起了斧头。
老头蹲在木墩上,看着孙儿,若有所思:“走了好。小盈没了,哪里还有阿松?走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