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落,昏鸦尽散。岁羽殿,一片惊嚎,竟惊动了寿安殿的太后娘娘。继而,便是诡异的死寂。
强贤妃畏罪悬梁,两度不果之后,终于逮着近侍取晚膳的当口,遂愿了了残生。苟太后冷瞥一眼榻上白幡,眉头微皱,斥责一句“死了都不叫人安生”便气冲冲地走了。
没有讣告,秘不发丧。
更诡异的是,强汪夫人夜访寿安殿,而强汪则负荆请罪地跪在了宣室殿。出人意料的是,翌日清晨,强夫人受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待字闺中的强府小小姐,强敏儿受封为如妃,即日入宫。与圣旨同出的,还有岁羽殿的讣告。“贤妃忽染恶疾,不治暴毙”,轻飘飘一句,便完结了一个深宫怨妇凄惨的一生。
“哀家知,你心里不痛快,可事已至此,安抚好强家,稳住京师,才……”
苻坚冷冷地一比手,止住了母亲。权谋,素来残忍,有时,甚至卑鄙。贵为君王,纵有不屑,他却从来深谙此道,实在不肖母亲提醒。这样的提醒,纵是善意,亦只会给人添堵。他定定地凝着沙盘,如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陛下是最懂得拿捏分寸的,哀家放心。”苟太后愁思凝重,却还是笑了笑,退去了。
御书房,又归于沉寂。
这样的夜,便连宫灯都略显昏黄。烛光下,颀长的身影英武倜傥,却凭地透着清冷落寞,甚至幽幽森冷。
苻坚盯着沙盘发呆,那眼神似乎飘渺至千里之外。他那般出神,甚至未觉察到有人入了殿。直到背脊一暖,腰间凭空多了一双柔嫩小手,他才蓦地回了头,甚至有一霎险些弹了开。孤独得太久,他着实有些不惯来自哪个女子的亲昵。
杞桑微怔,羞得脸颊泛了红,顿在玄黄腰际的手抽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犹豫时,却已被灼热的大手牢牢地箍在了掌心。
苻坚低瞥一眼,转身把娇弱的身影揽了入怀,微嚅唇角,却是无言。
杞桑乖巧地笑了笑,心底却隐隐泛起一丝空洞的伤怀。三年,不,是五年,逝去的空白当真填得满?他的胸膛滚烫,初秋隔着层层纱衣,浓烈的阳刚气息,还是顺着脸颊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脾,熟悉而又陌生。她道不明,这竟是何种感觉。好似前夜的缠绵,唯是梦一场,虚无飘渺。漫漫归途,她早已知晓,他们的前路不会顺畅,有叛逆,有内乱,有战火,她却独独不曾想过,竟还有……虚无的陌生。
“怎么了?”
见他紧张地蹙眉,她笑着摇头,临了,却还是红了眼:“对不起,我不该一走了之的。我……”她还想说点什么,却怎也开不了口。贤妃体弱多病,长年饱受冷落,是以才倒戈相向?印象里,他从来都温润如玉,八面玲珑,她曾耿耿于怀陕县归来,他纳妃添嗣。而此刻,他如她当年所愿,痴痴傻傻都愣在原地,等她念她,她却蚀骨自责。
君王,当真爱不起。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似是而非地说笑,还饶有兴致地挠了挠她的小脑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实我来……”她为难地抬头,正撞上那双水润的眸,便支吾起来,“如妃娘娘一早入了宫,可……而今都入夜了,陛下该去——”
古铜眉宇一瞬失神,他蹙了眉,便连落在柔嫩唇瓣上的拇指亦添了几分不快的力道。敛眸间,他自嘲一笑:“世人皆道君王薄情,原是不假。颜儿,孤不是好人,也做不得好人。”
杞桑想替他开脱,嘴唇却被他牢牢摁住,出不得声。
他摇了摇头:“你知,孤最悔的是什么?”他低眸,紧了紧揽在臂弯的柳腰:“孤不悔这些年冷落了后宫,即便贤妃她……孤也不悔。孤悔的是,当年孤都不曾再给你说话的机会,孤纳妃添嗣,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苦笑:“自欺欺人。孤过得并不快活。”
旧事重提,心口还是抽扯,似断了线的绢帕,丝丝缕缕都是疼。她只觉眼角酸涩,视线些许模糊,而迎面的灼热眸光却熠熠得愈发清明。
“或许,从明日起,孤便该游走六宫,雨露均沾,安抚人心,一致对外。”他自嘲,眉结紧蹙。抽开拇指,顺势勾住俏丽的小下巴,他轻轻地吻了下去。贴着朱唇,他的眼神几近魅惑:“可,孤不愿意。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都勉强不得孤。这才是为君之道。这也是为夫之道。今生,孤只做得起你的夫,旁的……”他又摇头:“孤只是他们的君。孤哪儿都不去。”
“永玉,”她摇头,攀在他胸前的手蓦地紧了紧。如今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五公联合叛乱,非同小可,纵观宫中嫔妃,皆背靠一方豪族。未免这些豪族倒戈,他即便再不愿也好,也得纡尊降贵。慕容俊懂,他岂会不懂?
他却并不容她劝解,俯身搂住她,用胸膛严严实实地堵住她的嘴。下巴抵着她的颈窝,他呢喃:“孤饿了。听牛嬷嬷说,你为孤熬了汤。孤想喝。”
淮南公苻幼虽反,四公却并未抱团,公然揭反旗,反倒作壁上观。
宣室殿,没昼没夜地议政,这时的君王不该如履薄冰、焦虑难耐吗?可他没有。眉宇怡然,不怒不嗔,甚至偶尔还会露出一丝由衷的清浅笑意。他喃喃最多的,不过是那句“该来的终会来,早来早好。”这样的坦荡,足以安抚人心,几朝老臣私底下纷纷议论,慨叹“这才是君王”。
杞桑不懂何为君王。初时,她忧心忡忡,四面楚歌,他的皇位岌岌可危。可,每天,即便再忙,他总记得抽空回承明殿用膳。无论是家常小菜,还是点心糕果,他总吃得津津有味,总记得啧啧赞叹。偶尔,他还会说笑,喊饿时近乎孩子般撒娇。每每于此,杞桑总有些哭笑不得,盈盈于心的却都是幸福。
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这些年变了许多,即便她一直偷偷摸摸地窝在承明殿,亦瞧得出他在朝堂上的城府机心和淡漠沉稳。可,幸在,他有两点没变,倔强隐忍,还有对自己斩也斩不断的情思。
秋末,淮南公苻幼从杏城一路奔袭长安。正当长安城百姓一片惊惶之时,留守的卫大将军李威和驻守雍州的苻融前后夹击,苻幼溃败,被李威斩杀。
捷报无疑似一剂强心针,叫京师长舒一气,便连天边的那轮残月亦似染了一缕柔光。
凭栏赏月,杞桑倚着他的怀,扬手捏了捏他的脸,嘟嘴娇笑:“还是瘦了。”
苻坚浅笑,贴着玉靥蹭了蹭。
他腮上的清渣,浅浅的,微微硌人,她觉得心似被淘气的小花猫,伸着小爪子淘气地挠挠。她咯咯傻笑:“总算雨过天晴了。”
他亦随着笑,可那一霎的失神,却叫她逮了个正着。
“怎么?圣旨诏令四公入朝,不顺利?”后宫不问政事,可杞桑此刻满心忧虑,实在顾不得。
苻坚一脸轻松,摇了摇头:“孤本就不曾指望他们迷途知返。先礼后兵罢了。”
“永玉……”
苻坚敛眸止住她,眼神柔和却不容拒绝。笑漾起,他低头吻了吻微蹙的娥眉:“此役不易,可孤亦布了后着,放心。”笑愈甚,他凑近耳语:“今夜只关风月。”
哪夜无关风月?分明重逢已是家国摇摇欲坠时,却饶是小别胜新婚。耳廓灼灼的,尽是他的气息,尤是耳垂忽的被他含在嘴里,****温热,直酥得她周身一颤。惴惴难安和隐隐作痛的负罪感顷刻腾上了九霄,她顺势跌落他的怀里。
一夜花好,可翌日,却是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