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转了身,眸子被朔风吹得通红:“那……是谁的错?孤分明知晓那个贼和尚藏了祸心,孤却听之任之。只因她是细作,孤便任她自生自灭。她想向孤坦陈过往,她甚至提过她娘,孤没容她把话说完。”
苻融皱了眉,张嘴已是无言。
“孤分明可以为她做更多,却袖手旁观,由得她被那贼和尚逼上绝路。孤是她的夫,可遇上厄难,她从来都是闷声扛下,她从来不会想到孤。哪怕她都决定……她情愿托芸儿找你,她亦没想过找孤。”
“陛下,”苻融惊慌地跪了下来。他道不清为何惊慌,却是此地无银一般埋下了头。
“起吧。怨不得她,更怨不得人。孤是咎由自取。她最需要孤的时候,孤视而不见。幸在有你,真的,孤要谢谢你。”
苻融惶恐地由着哥哥搀起。
“晋国……会稽郡……山阴县,”苻坚凄冷苦笑,“那儿是孤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苻融反手攀住了哥哥,“哥,您放心,既是臣弟送嫂嫂出关的,臣弟一定替您把她接回来。您放心,嫂嫂一切安好,牛嬷嬷说,自打开了医庐,她整个人精神都好了。今年不成,便明年,明……”他本想道,明年不成,便后年,可转念,便生生咽回了话,岂料一语成谶……
每隔半年,苻融都会乔装药商,南渡淝水去往山阴县。三伏天,他苦劝嫂嫂回家过中秋,腊月天,他苦劝嫂嫂回家过除夕。可,杞桑便是那般铁石心肠。一晃,他来来回回都走了五趟了。
知了聒噪地鸣叫着,山中分明清凉,可今年却格外酷热。
桑园竹篱院落里,葫芦瓜藤蔓攀缠着绕满了凉棚。
凉棚下,一张竹几,两把藤椅。杞桑歪倚着,专心致志地捧着那本《本草经》,脚底下靠着一团胖墩墩的白。牛嬷嬷立在一侧,轻柔地摇着蒲扇。莫公公站在烈日下,翼翼地翻晒着草药。
“这两日,阳平公便该到了。三年多了,夫人……”牛嬷嬷停了手,苦巴巴地瞅着主子,“奴婢五十好几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年活头。奴婢只巴望着能落叶归根,夫人,您当是可怜可怜奴婢,应了陛下,回家吧。”
“我知,委屈了你。阳平公来,你便随他回去吧。就说是我许的,陛下不会怪罪于你。”杞桑眼皮都不曾抬起,悠悠地翻了一页。
“哎,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信得过奴婢,才命奴婢守着娘娘的。奴婢不会离开娘娘半步。”
纤细玉手顿了,杞桑搁下书,仰头微微一笑:“你我朝夕相处,嬷嬷的性情,我早已知晓。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我是真心想成全你。”
“娘娘是个好人。待奴婢好,便连……”牛嬷嬷冷冷地瞥一眼最西头的屋子,“待仇人,也能以德报怨。可待陛下,为何不能宽容一些呢?”
杞桑只觉心烦,不耐地抬手止了她:“我说过多少回了,我如此,不是怨恨陛下。我……”她咽回了话,半晌不语。
“娘娘——”
见老嬷嬷还要苦劝,杞桑起了身:“都说这儿没娘娘。这儿有劳嬷嬷看着。”“莫公公,”她唤,踱开了步,“院子后头移栽的桑葚,今年终于结果了,再不摘,怕要掉光了。随我去吧。”
待主仆扛着重重一担桑葚果子回院。久别的故人早已如期而至。
“嫂嫂,”苻融赶忙迎出院,随从急匆匆地夺过老太监肩头的担子。
“都说别再来了。一来二往的,多危险。”杞桑依旧老生常谈般絮叨,却还是迎着来客入了院,进了屋。
“嫂嫂——”
“别说了。尝尝……”每到这个季节总是烦不胜烦,杞桑唯想堵住来人的嘴,捧着一篮子尚不及清洗的桑葚果子送了过去。
苻融敷衍地捻起一枚,塞进嘴里咂了咂。
“嗯……甜。”杞桑捻起一枚送入口中,嚅了嚅唇,竟嫣然笑了,“头一年结果,明年该更甜。”
苻融有些愣住,一瞬仿似又瞧见六年前那个刁蛮丫头的影子。“若是哥瞧见,他指不定多开心。”他痴愣愣地说。
那笑便清零地褪了去,杞桑幽幽落了座。或许,她自己从不曾察觉,三年来,素裹满身的清冷渐渐融了许多,便连满心的碎片亦似渐渐聚拢拼合。
“他……好吗?”她抿了口茶,声音又细又轻。
“嫂嫂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苻融亦落了座。大口吞了口茶,他执起茶壶又哗地倒了一杯,闷头又饮了下去。
杞桑伸手想为他斟茶,哪晓得他霸着茶壶不撒手。
“每回,嫂嫂都问,我都答……好。”苻融咯噔搁下茶杯,“我……没说实话。嫂嫂用心想想便知,哥怎可能过得好?”
杞桑缩回手,脸色苍白,垂了眸。
“这三年,哥没纳妃,便连子嗣都无。宫闱、朝野都有微词。哥丝毫不以为意。为何?哥记着太庙……他怕嫂嫂再生误会。”
“牛嬷嬷张罗午膳,怕是缺人手。我……”杞桑起身想逃,被苻融拦手堵了下来。
“嫂嫂为何不容我把话说完?哥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日没夜地勤政,好不容易歇下来,不是闷在朝颜阁,便是绕着串菩提发呆。嫂嫂可是送过一套寝衣给他?”
杞桑抬眸,愕地看着他,那件生辰礼物,她分明没送过。牛嬷嬷……她低眸瞥向屋外。
“哥就顶着那么件寝衣穿。穿得脱了线,他差点没把浣衣局给掀了。那些奴才着实冤枉,世上哪有不脱线的衣裳,都穿了三年多了。哥几时这样待过下人?”苻融一口气说完这些,又闷了一杯茶。
“你再不回去,我只怕哥会被你逼疯掉。”苻融侧着脸,不看她,“你的心怎么能这样狠?这样折磨他,你便好受吗?”他扭过头,满眼怨气。往些年,他丝毫不敢埋怨,而今,她人也精神了,想来,说这些,她不至于受不了。
杞桑哑口无言,清澄的眸子熬得些许泛红。听得那句“折磨”,她脸色大变,却惟是默然垂了眸。
“回去吧。”苻融贴近一步,语气缓了下来,“你还打算要他等多久?我也是男人,即便他不是我哥,我也得替他说句公道话。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杞桑局促地绞着手。三年多,这是她头一回犹豫,头一回隐隐动了念想。
苻融趁热打铁:“你可知,西边局势不稳?一直没找到那个贼和尚的尸首,他在暗,哥在明,指不定哪日……”
“明……司马曦没死?”杞桑愕地抬了眸,一双手绞在一起,轻轻直搐。
“哥和我一直都怀疑。月影宫虽被我剿得七零八落,却……不瞒你说,我们怀疑月影宫与西部守军有勾结,苦在并无真凭实据,除了防患未然,倒无计可施。”
“他……会有危险?”杞桑怯弱地颤问,瞬即,却自否着摇头,“不会,不会,月影宫再厉害,也伤不到他。”
“哥的命门是你。”苻融直逼,“你撂在这么远的地方,万一月影宫……”他止了话,叹道:“若不是我拦着,哥去年便要亲自来接你的。”
“不不……”杞桑着实急了,他若入晋国,同羊入虎口有何区别?
“那嫂嫂随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