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粉粉亮,八百里急报惊醒皇都长安,宣室殿灯火通明。几路近臣悉数奉召入了宫。
“燕帝慕容俊正值壮年,却急病暴毙,太子慕容暐不过十岁小儿,看来燕国气数将尽呐。”
“非也,幼主虽嫩,可慕容俊的兄弟不容小觑。慕容恪是响当当的燕国战神,文韬武略,对慕容俊忠心耿耿,此人不除,啧啧……难。”
“吴王慕容垂不得不提,他们兄弟交恶并非一日两日。如今燕国落在孤儿寡母手中,慕容垂秋后算账,同室操戈,亦并非不无可能。”
“慕容俊临终托孤,指定四位重臣辅政,皇弟慕容恪、皇叔慕容评、折冲将军慕舆根、太尉阳鹜。慕容恪、阳鹜还算忠良,另外两位就难说了。”
“是啊……”
朝堂上,重臣们七嘴八舌。苻坚端坐龙椅上,不愠不火模样,眼神甚至有些迷茫。淡扫四下,他微微偏过头去。方和赶忙凑近。
“今早可来消息?”
“阳平公飞鸽传书,今早出关。”
眸光瞬即熄灭,苻坚落寞垂睑,玉山般的双肩亦落寞地倾了些许。
方和复又凑近耳语。苻坚微怔,继而苦涩地自嘲一笑,起了身。“燕帝驾崩,礼部务必顾全周礼,切莫失了礼数。旁的,日后再议。退朝。”说罢,他幽幽下了玉阶,阔步离殿。
王猛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承明殿,寝殿门外,宫女太监乌泱泱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正中,一袭暗紫衣袍雍容华贵,分外惹眼。
“你们这些奴才,反了不成?哀家来看自己的儿子,居然要看你们的脸色?”
“奴才不敢。”乌泱泱地跪倒一片,求饶声不绝,却无人敢退缩半步。
苟太后气急:“来人,把这些不懂规矩的奴才给哀家拖下去,一人杖责三十,以正宫规!”
瞬即,殿宇鸦雀无声。寿安殿的宫人为难地埋头,承明殿的宫人静默地叩头。
“孤的寝宫,孤的奴才,没孤的手令,赏不得,亦罚不得。”清晨原就冷清,这孤冷一语叫天地凝了霜一般,透心谷的凉。
宫人们见势,叩礼后顷刻便屏退了。
苟太后面露不悦,可瞬即便慈爱一笑,回了眸。
“母后万福。”苻坚淡淡的,极是勉强地笑了笑,神色疲沓,倦得甚至都懒于寒暄。
苟太后显是心疼了,头先的飞扬跋扈不见了,方才的虚伪假笑亦不见:“陛下瘦多了。哀家听说陛下抱恙,身子可大好了?”
“嗯……”苻坚微微点头,“母后既来了,一起早膳吧。”
母子二人各怀心事,早膳不过潦潦用了几口,便连话语亦不多两句。膳毕,二人对坐品茗,又是静默许久。期间,唯苟太后禁不住偷瞟四下。
“母后在找什么?”苻坚淡漠。
苟太后直了直身子,些许尴尬:“我们母子有多久没交心而谈了?”她扭过头,看着儿子:“陛下可容哀家敞开心扉,说几句贴己话?”
苻坚淡瞥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丫头意在盗国,便先偷了陛下的心。”苟太后微微摇头,“不,她不止偷了陛下的,还偷过厉王的。陛下英武,这么浅显的道理,何需哀家道明?”她低叹:“哀家知,动心易,收心难。故而,陛下要留她性命,哀家并未横加阻拦。哀家不是对她发了善心,哀家只是不想陛下难过。”
苻坚的脸幽幽沉了下来:“母后……想说什么?直言。”
“自尽?暴毙?”苟太后轻蔑地摇头,“哀家若不知她底细,或许会信。她若暴毙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直直地盯着儿子:“陛下赐死了她。”她又是摇头:“哀家的儿子怎么舍得?”
苻坚低眸凝着杯中清浅乌青,双手默默地攥了起来。
“其二,置之死地而后生。陛下莫不是……”苟太后动了气,咽了咽,“要予她新生?啊?”
“若是呢?”苻坚抬了眸,笃定地看着母亲。
“即便由不得哀家不同意,哀家也不得不挡在陛下身前。”
薄唇微勾,苻坚苦涩一笑。“呵呵……”他微仰着头,凝着天顶,笑出了声。笑声愈来愈冷,愈来愈低……
苟太后不解地瞅着儿子,不禁心虚。尤是儿子敛笑回眸,那氤氲眸眼满溢的伤痛,叫她既心疼又恼怒:“这么个贱丫头——”
“她是孤的妻!她是孤今生至爱!”沉闷的低吼唬住了薄怒的母亲。
“孤却逼她至死。”苻坚直勾勾地盯着母亲,眸光潮红。他摊开手掌,低眸瞧着:“孤满手都是她的血。孤只要一闭上眼,就看见……”他哽住,猛地回了眸:“孤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一点法子都没有。孤……留不住她,她情愿死,也不愿……留在孤身边。一个男人,做到孤这个份上……”他仰头,笑得凄冷苦涩。
“坚儿啊,”苟太后伸手覆上儿子的手臂,紧了紧。
苻坚起了身,扫一眼空荡荡的殿:“她不在,孤的宫……空了,心……也空了。”他低眸看着母亲,淡漠眸光忽地笃定莫名:“孤爱她,谁都阻不了,便是孤自己,也阻不了。”
“坚儿啊,”苟太后随之木然地起了身,“她在哪儿?你想怎样?”
苻坚眼神霸道地止住了母亲,“孤只说最后一句,她是孤的……”
“命。”
这一字咬得吃重,直重得苟太后的眼角都耷拉下来。她无力地捂住额,叹道:“哀家……猜得不错,对吗?她还活着,对吗?你想怎样啊?”
“娘,孤这儿……”食指戳了戳心口,苻坚红着眸,直直看着母亲,“只存得这么点念想了。您若真疼儿子,莫问,莫管。今生无她,孤死难瞑目。”
燕帝慕容俊驾崩,一石惊起千层浪,惹得各国蠢蠢欲动。
号称天下正统的晋国,自不例外。权臣恒温把持朝政已十余载,其间,也曾雄心壮志地两度北伐,甚至一度收复旧都洛阳,奈何攻城易,守城难。北伐军一回军,洛阳、豫州、青州等地再度失陷。如今慕容俊西逝,晋国朝野的北伐之心复又燃了起来。
陈郡谢家,身为晋国豪族,避无可避地卷入了这风口浪尖。
可,谢家早已呈衰弱之势。谢芷芯之父,晋国大名士谢尚,乃家中长子,共有从弟六人,其中,以谢玄、谢安、谢万最才。谢尚逝世,时任豫州刺史的谢玄撑起了谢氏一族,可翌年,便撒手人寰。紧接着,谢万接任豫州刺史,可北伐失利,不过一年便被罢了官。
正当朝野风传,谢氏后继无人之时,隐居避世的谢安出山了,出任恒温帐下的司马。司马并非要职,却轰动晋国朝野。“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谢安满载盛誉,隐居东山多年,大大小小的官职拒了无数,此来竟为小小司马一职入了世,如何不叫人震惊?
春日的谢家东山,静谧清幽,确是一处世外桃源。
吱吱啾啾……鸟儿撒欢般飞窜。竹节儿迎着春风,薇薇脆脆,沙沙悦耳。苍翠竹林间,隐匿一处竹篱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新竹抽芽的青嫩气息,又夹杂着缕缕悠远的静谧药香。
“桑园?”新妇打扮的妙龄女子,杵在篱笆外头的竹制牌匾前。她顾盼着摇头,冲着近侍嫣然轻笑:“一棵桑树都不见,该叫竹园才是。”近侍默默地笑了笑。
“这丫头,”女子摇头笑嗔,绝妙的妆容愈显娇俏,“总取些奇奇怪怪的名儿。”
“韫姨娘,”一袭盈白长裙飘逸地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