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嗡嗡的,苻坚听不见半句。目光燃焰,他唯是冷冷望向那个异常镇定的婢女。丧子之痛已然痛心伤臆,他从不曾疑心,那不是他的血脉,可……他如今与天下所有男人一样,经不起这样的……挑拨。理智告诫他,这是挑拨,这是离间。可,眼前浮现山路上那人抱着她送进马车的情形,头一夜,他们去了哪儿?这个问题,折磨过他,可他不愿想,也不敢想。而此刻,他避无可避。他俨然心痛气恼得无法自抑。妒火,这是平生第三回燃在了心口。
“娘娘教奴婢说的,奴婢昧不了良心瞎说。公主与那人没有奸情。”
“你!”苟曼青只觉天都塌了。她噙着泪,死死盯着婢女,恶狠狠质问:“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害我?”
小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对着主座叩了下去。她于心底畅然冷笑,“茅屋那几个恶汉便是你我的仇。”忽的,那笑便敛了住,“七七,对不起,主公有令,我必须把红花送到你手中,我必须拆散你们。我是没法子。”她淡淡地抬眸,迎上了主座的目光。她似乎知晓主座想问却问不出口的话,唇角蓦地勾起一丝诡异冷笑。谁说玉兔徒有一身武艺,只有听令冲锋的份?她也有头脑。今日,她就要一箭双雕,不单复了命,还要报了仇。
“传杖,把她拉下去。”
小草闻声,阖了目,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该来的,终会来。
众人再度入殿时,殿内诡异而阴森。主座的面色,已不是淡漠,却是疲沓的铁青夹着道不明的冷厉。跪在地上的中宫,满脸泪痕,喃喃唠着,声声都是“冤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苻坚起了身,瞧也没瞧满屋莺莺燕燕。他凝着天顶,冷漠孤傲:“齐不得家,孤凭什么平天下?孤的宫,容不得兴风作浪,更容不得为非作歹。红花汤圆,涉案宫人,知情者一律杖毙。不知者杖责五十,流放戍边。皇后苟曼青——”
“陛下——”苟太后抠着扶椅,直起了身,“皇后一向知书达理,此次即便有错,也怕是受人唆摆——”
“够了。”冷漠低沉的二字,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母亲的嘴。苻坚漠然踱了两步,几分逼近妻子,却自始至终不再看她:“残害皇嗣,论罪,当株连九族。”他扭头望向母亲:“母后和孤亦在九族之内。”
苟太后脸煞白。儿子想做什么,她已半点猜不着。从未有过的恐惧,缠裹了心肺。她脸绷得一红,咳咳咳俯身狂咳不止。
“太后娘娘,您。”近侍老嬷嬷赶忙顺背,却冲着主座求道,“陛下,太后娘娘怕是哮喘犯了。”
“送母后去偏殿,传御医诊脉。”换做平日,苻坚早已奔至母亲身前,嘘寒问暖,可当下,他反倒踱回了主座。
苟太后由着老嬷嬷搀扶着退了几步。她咳得眼泪蒙了眼,回眸一望,却只见得儿子的背影。
苻坚背手而立,顿了顿,方凛凛落了座:“拟旨,孤要废后。”
苟曼青一直很安静。偏是这清冷得不着情绪的话语,激得她凄恐地抬了眸。她死死盯住他,这个她爱了一世的男人,越来越模糊。她不知,他们究竟是怎么了?他们曾经琴瑟和鸣,羡煞旁人。虽然她从不曾得到她梦想的心心相印,却曾真切地感觉到幸福。可,自从那个女人出现,这一切便都变了。她只是为了捍卫往昔的幸福,她有何错?便是当下,她冤比窦娥!她当真是为了他啊!可,当视线撞上那双幽冷的眸,她心虚地低了头,泪又滑落。她轻信……谗言,却没脸道是无心之失。她的私心连自己都瞒不过,又怎会瞒得过他?
“宏儿……”她凄凄地匍下了身子,双手伏在冰冷的地上,呢喃着她今世唯一的指望。
“太子移居承明殿,由孤亲自教养。”苻坚冷漠地移了眸,扫一眼四下,愈发凌然,“宫闱朝野,风谲云诡,孤心如明镜。孤若一时姑息纵容,非是孤妇人之仁,只因孤认‘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老理。如今,哼……”他冷哼,双眸结了霜,拧拧空拳,绝决道:“孤既是孤家寡人,无徒便无徒,从今往后,再有斗胆犯事者,孤绝不手软!”
“臣妾受教。”众妃颔首,细声称诺。
苻坚淡漠地拂了拂手。便见两个宫女迎上来,支着痴痴傻傻的废后拖了下去。众人一时竟有几分兔死狐悲之伤。一夜之间,一后四妃,竟只剩得三人了。
喧嚣散尽,苻坚静默地踱去偏殿。此刻,苟太后早已顺了气,正挨着软榻闭目凝神。
“废了?”母子相见,头一句话已沾了老泪。
苻坚拱了拱手,以作请安。他就这样远远地站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苟太后捂着额,沉痛地低了下头:“坚儿,非得如此吗?为了那么个女子……”
“不,是为了孤的骨肉,你的孙儿。”
“可……”苟太后抬眸,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罢了,你怕是鬼迷了心窍。”
清冷的眸凝作两汪冰湖,苻坚幽幽踱近一步,声音低得骇人:“迈入这道门槛时,孤还心存侥幸。孤的母亲,不至如此。”
“哀家?哀家怎么了?你难不成怀疑哀家?红花,哀家不知情!”苟太后低颤,双手合得直抖。
“您不是不知,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苻坚凝着母亲,唇角苦楚微扬。他移眸瞟向孤冷的昏灯,猛地,视线又折了回来,近乎质问:“您有想过儿子吗?您有问过儿子吗?”
苟太后面色一沉,动了气,撒气道:“哀家就是时时都念着你,才容不得她。她包藏祸心,不贞不洁,只有你才会信那是苻家的血脉!哀家就是不信!曼青没错!宁可错杀一百,不得放过一人!”
“错杀的是孤的孩子!孤的孩子!”
母子俩剑拔弩张,对视着,对吼着。终于,老的还是耷了头,败了下来。她无力道:“那个女人根本不配怀有龙嗣。无她,陛下也会儿孙满堂。”
“母亲就是这样想的?所以,眼睁睁地看着您的外甥女毒死了您的亲孙儿。”这句甚至比老妇人那句更无力。
苟太后抬了眸,噙着泪,笃定道:“那不是哀家的孙儿,不是。”
苻坚定定地看着母亲。良久,他默默地转了身,幽幽离去。行至殿门,他没有回头,唯是淡淡道:“秦龙泉集天地灵秀,母后哮喘缠身,去阿房宫正好颐养天年。”
轰地,苟太后只觉双眼一抹黑。稍一定神,她弹了起来:“坚儿!”殿门前,哪还有人?走了!她嘭地跌坐回榻上。她噙着泪苦笑,是她低估了那个女子,高估了自个儿。生平头一回,她在儿子心里输给了一个女子,还是个不清不白的细作!荒唐啊,她捂着眼,“呵呵……”不知是哭是笑。
霁光,叫这混沌的天地瞧不出时辰来。天该亮了吧。苻坚背立窗前,幽幽地望着紧闭的窗子。眼前分明什么都没有,他却似见得落满心头的残雪。今夜之前,他似乎从不曾企盼他们的孩子。他甚至刻意地忘记那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可,真当一切都空了,他却觉失了一个世界。
即使天下的人都说,那……不是他的孩子,他却还是在痛。他能不痛吗?要么丧子之痛,要么……他急急阖了目。他竭力镇了镇气。可他已不知该如何作想。
“方和——”他低唤。
“奴才在。”
“掘地三尺,也要把明曦给孤挖出来!”罪魁祸首都是那个贼和尚。他在给自己下套,离间计。苻坚忽觉豁然开朗,却更觉心痛。那分明就是他的骨肉,是以,才招惹来此等祸事。他悔,悔不该一时之仁,对姐姐心软便放了那人。他悔,悔不该一身傲气,不屑杀了那人。他早该杀了那人,在陕县就该杀杀杀。
“诺。”方和低垂着头,犹豫一瞬,道,“陛下,小草想见您。”
“不见!”他怒从心起,斩钉截铁。
“可她说,有件事是陛下想问却问不出口的,她想告诉陛下。”
苻坚原已迈步离去,闻声,陡然回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