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人无奈住步,转身稍稍欠了欠身子,握着颜儿的手却不由地紧了紧。颜儿扑闪着熠烁的眸子打量起迎面之人,商贾装扮,言谈举止却尽显士家的儒雅。
商贾恭恭敬敬地施了礼,请道:“孙夫人,在下从凉都远道而来,只为求见孙大夫。”
手稍稍松了松,孙夫人堆满笑意,礼数周全地一口回绝:“求见……万万不敢当。这位爷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出诊向来不出雍州。”
一怔,商贾显然惊到,自己分明不曾说明来意,她竟如何知晓?回念一想,既是名医,眼下的情景想必见多了,瞧自己并无病患,猜也该猜到是替人请医的。商贾连连又施了一礼,索性摊开了说:“孙夫人,我家老爷本是要亲自拜会孙大夫,无奈病重,实在挪不得身子,医者父母心,还望孙大人移步。酬金多少都无碍的。”
笑褪尽,孙夫人稍稍别了别脸,眸光涣散地盯着村口,淡淡道:“这位爷一来便识得老身,想是有备而来。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请回吧。”说罢,便牵着颜儿,领着近侍,绕开商贾径直往回走。
“且慢……”情急之下,商贾跨前一步,顾不得礼数,伸手一拦。孙夫人一惊,定定地瞅着这人,面露一丝不悦。
缓缓缩回手,又行礼致歉,商贾诚恳地求道:“孙夫人,在下之所以候在这儿等您,并不去府上叨扰孙大夫,便是听过孙大夫当日的誓言,才出此下策……”
眼眶一红,孙夫人猛吸一气,急急别过脸去。
“外婆……”颜儿急忙搀住孙夫人。
倩红也连忙从身后赶了上来,一把扶住夫人,暗叹一气,出口回道:“爷既然知晓,又何必提老爷和夫人的伤心往事?还是请回吧。”说罢,便搀着孙夫人颤颤地回走。
一回府,孙夫人便闷进了佛堂,念经礼佛,足足大半日不曾出屋。任凭颜儿软泡硬磨,孙夫人就是不肯开门。
颜儿无精打采地倚在佛堂门前,撅着小嘴,默默候着,抬眸瞥了眼日头,晌午都过了个半时辰了。
孙老爷拖着步子,面色凝重地走了过来。颜儿直了直身子,迎到外公跟前,朝房门努了努嘴。孙老爷抚抚外孙女的头,低叹一气,眉间掠过一抹哀戚,对着房门轻声道:“夫人,出诊凉国,我应下了,明日一早便启程。”
嗙……佛堂里,似铜器砸落地面的声音,顷刻,门嘎吱开了……
一手攀住房门,孙夫人弓着腰,一手揉着膝盖,直勾勾地瞅着丈夫,眸光竟现了一丝怨怒。
嗅到不妥,颜儿赶紧跨过门槛,搀住外婆。孙夫人轻轻拂开颜儿,眸光愈发尖刻,冷冷质问道:“老爷,你应过我什么?竟忘了吗?当年若不是你去外地出诊,庆儿怎会中了流矢?怎会……”
呜咽……孙夫人无力地倚在门上,续又埋怨道,“庆儿才十二岁啊……”
微微张唇,深抽一气,孙老爷咬咬牙,尽是倦怠地说道:“庆儿的死,是为夫的……错。我不该妄博虚名,撇下家小,远走给匈奴王刘渊治病。我立下的重誓,从不曾忘。今日,我……我破誓……只是为了佩儿。”泪一颤,孙夫人抬眸直直地盯着丈夫。
孙老爷扯了颜儿一把,无力地挥了挥手。忧虑地望了眼孙夫人,颜儿会意,悻悻地退下,回眸间,只瞧见孙老爷凑近妻子低声耳语,孙夫人则一脸木然。
不知孙老爷究竟说了什么,孙夫人终是应了,唯一的要求便是孙老爷得带上颜儿。许是当年,丈夫远出未归,自己拉扯着一儿一女,流寇进村劫掠,手无缚鸡之力,未能护得儿子周全,心有余悸吧。孙夫人执意丈夫带上颜儿,唯恐悲剧重演罢了。
孙老爷本不想拖着颜儿上路,唯是拗不过妻子,加之,相请的商贾也欣然应允。孙老爷不作他想,吩咐颜儿扮成药童模样,翌日清晨便上了路。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十日后终抵凉都姑臧。
孙老爷牵着颜儿落车,商贾赶忙迎上搭了把手,客套道:“孙大夫,委屈您这些日子在此处落脚歇息。”
柱子捧着包袱,乐颠颠地迈进高门大院,不住环视四下,啧啧嘀咕:“这还委屈?本以为西疆是贫瘠之地,不想这院落比雍州首富乔老爷家还来得气派。”
院落中央立着一扇石屏,巨蟒浮雕分外醒目,足足一怔,柱子惊愕地瞅着孙老爷,支吾道:“老……老爷,这……这家……”孙老爷蹙着眉,捎了眼警示,微微摇头,牵着颜儿紧随扈从朝里屋走去。
稍作停当,商贾便驱着马车,接孙老爷一行出诊。马车一路疾驰,落车后又是七拐八弯地穿堂入院,一行甚是隐秘。
痴愣愣地随着外公,颜儿禁不住四处张望,仰头间瞧见一弯新月晃悠悠地划过朱漆角楼,金色琉璃瓦顿披一袭朦胧霓裳。
“外公,这是哪儿?”颜儿紧了紧步子,好奇地歪侧着脑袋,轻轻扯了扯孙老爷的衣襟。
孙老爷慈爱一笑,瞥了眼领路的商贾,压着嗓子叮咛道:“颜儿乖,一会见了这儿的主人,外公跪,你便跟着跪,切莫多言。”
讶然,颜儿嘟嘟嘴,轻轻点头,心下却纳闷,跪?跪过佛刹,跪过月影宫神龛,跪过孙佩儿,跪过佛堂,这回……竟是跪谁?西疆凉州如今是凉王张重华主事,莫非……环顾四周,心一瞬提至嗓子眼,该不会是凉王宫吧?
思量间不觉已入殿住步,肩头被轻轻一按,颜儿顺从地随着外公跪下行礼,余光偷睨,只见一袭月白中衣由着藏青锦服搀着蹒跚踱至主榻落座,藏青锦服默默站着,候在一侧。
“孙大夫快快请起……”
声若晨风,暖意浓浓,心头那丝怯弱一扫而空,颜儿禁不住抬眸偷瞟,榻上男子不足三旬,皓白面色,浓眉朗目,尤是唇角微扬的那丝细弧,似隐隐藏着一缕笑意。相较之下,那袭藏青锦服面色冷峻,眸光隐隐透着一股戾气,颜儿瞟及一眼,便急忙低下头来。
“谢陛下。”孙老爷拽着外孙女儿起身,瞥了眼身后瑟瑟发抖的侍从,捎了眼宽慰。柱子咽了咽,竭力振了振。
“赐座。”笑意愈浓,唯是眉间隐藏一丝痛意,男子挥手一扬,道,“有劳孙大夫风尘仆仆而来,孤感激不尽。”
“谢凉王陛下,陛下折煞老夫了。”孙老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方谦逊落座,道,“老夫才疏学浅,蒙陛下不弃,定当竭尽全力。”
凉王?张重华?颜儿一怔,定定地抬眸瞅着榻上之人,君王只在皮影子戏里瞧过,只在月影宫讲习里听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心底一阵雀跃,不由浮起一丝微笑。
张重华微微点头,不留意瞥见定睛打量自己的小药童,水灵灵的眸子,粉嘟嘟的双颊,竟一时些许走神。
孙老爷低瞥一眼身后的外孙女,眉角微蹙,佯装清了清嗓子。颜儿愣地埋下头来。张重华微微一笑,赞道:“这位定是府上的千金吧,果然生得冰雪聪明。”
孙老爷尴尬地摆摆手,解释道:“殿宇之上,本不该带她来。无奈兵荒马乱,家中人丁单薄,贱内实在放心不下,只得领着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呵呵……此乃人之常情,换做是孤的千金公主,孤远行也必定带在身边。”爽朗一笑,顷刻面色幽然一沉,张重华正了正身子,扬手拂了拂额角,鬓发的细汗映着宫灯浮着一缕荧光。
孙老爷腾地站起,请道:“陛下,可否允老夫请脉?”
微微点头,张重华伸出左腕……望闻问切,孙老爷微蹙眉角,掩好张重华的袖口,问道:“陛下可是关节剧痛,肌肤麻木,间或不良于行,伴有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