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孙老爷缓过神来,瞅了眼哭得痛不欲生的夫人,又狐疑地瞥了眼多年不见的外孙女,赶紧吩咐道,“柱子,去……去村口请壮丁,劳大伙随我去雍水走一趟,快!”
孙夫人哭得昏天暗地,被孙老爷和侍女倩红强搀着入屋歇息。孙老爷犹豫再三,终是不忍叫外孙女指路,领着家丁柱子和一群壮丁踏着夜路朝雍水急赶。倩红安置好夫人,便领着七七洗漱进食。
油灯昏幽,初春乍暖还寒,堂屋房门一开,夜风趁机沿着缝隙钻了进来,吹得灯火乱窜,倩红捧着食盘,腾不开手,赶紧凑着肩头掩上了门。
呆坐靠椅上,七七耷拉着头,痴痴地凝着不合身的衣裳,不时卷卷老长的袖口。倩红摆上食盘,低瞥一眼痴愣愣的小人儿,柔声道:“先吃点吧。”
呆呆地盯着饭碗,七七却并不动筷,早先分明饥肠辘辘,如今怎麻木得失了知觉呢?愧疚地耷下眼睑,七七默默地盯着脚尖出神,趿在脚上晃晃荡荡的布鞋,隐在桌脚的黑影里漆漆瘆人。
倩红低叹一气,微微摇头,凑近哄道:“多少吃点啊……走了这么远的路,该多饿多渴啊……”边说边推了推茶杯。
嗓际一炙,七七怔怔地捧起茶杯,泪,啪嗒浸落杯中,漾起一点凄音,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倩红释然,又帮七七掖了掖袖口,低声道:“颜儿小姐,明儿晌午这衣裳就该干了,今夜只能先委屈你了。”
颜儿?一僵,七七怔怔地凝着倩红,眸光幽幽一沉,对……往后再没七七了,更没杞桑,只有颜颜,只有颜颜……
那夜,孙夫人揽着外孙女默默哭了一宿。天微明,院门起了动静,孙夫人颤巍巍地坐起,急急扯开帐帱,扭头回瞥外孙女……这孩子竟凄凄地睁着眸子,眼角湿哒哒的潮润竟揪得心口生疼,孙夫人一手捂心,一手抚了抚粉嫩的小脸,嗓子嘶哑几近失声:“颜儿,来……瞧瞧……你娘去……”
昏灯摇曳,倩红拎着灯笼,踱在一尺开外领路。通往前院的穿堂门,漆黑一片,似深不见底。
离门愈近,手愈紧得生疼,颜儿低眸瞥了眼身侧,那爬满皱纹的手裹着自己,紧得筋脉微凸,瑟瑟发抖,再抬眸,孙夫人下颚不住轻搐,步履都些许漂浮。
前院,众人已熄了火把,些许昏暗浑沌,四下瞧不分明,衬得地上那袭白帐愈发刺目。孙夫人一僵,不自觉地甩开颜儿,碎碎地小奔,朝白帐扑去。
“夫人——”孙老爷拦腰截住妻子,老泪纵横,摇摇头,虚虚地说道:“不是佩儿……是小翠。等天明,我再央人……沿着雍水……”
哽住,孙老爷仰天深吸一气,叹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独子……被流矢要了性命。独女又……哎……”
孙夫人倚在丈夫肩头,无力地扬着空拳捶打着丈夫,低声埋怨:“我一早就不赞成这门亲事。佩儿贪那颜一山……貌若潘安,女儿不懂,你怎地不懂?什么长安名士,你看重那厮什么啊?我的儿啊……”
任妻子一顿发泄,孙老爷一动不动,幽幽阖目,自责道:“怪我……都怪我……”
“怪你!就怪你啊……”孙夫人愈发歇斯底里,扑通扑通捶得愈发紧了,哭道,“那苟南春仗着与秦王苻氏沾亲,才敢这般欺我的佩儿。你悬壶济世又如何?连自己闺女的命都救不回,连讨个公道都不成啊……”
一搐,孙老爷唰地睁大了眸子,哽得胡子一颤,笃定道:“夫人放心,便是一介寒门,无权无势,我也容不得佩儿枉死。寻着……佩儿,我就扶灵去长安……”孙夫人痴痴地瞅着丈夫,愣愣点头……
足足半月,几乎动用了全村壮丁,孙老爷终于寻回了女儿。唯是,孙老爷见着女儿那瞬,哪里还容得扶灵长安?这哪里是脑海那枚如花笑靥?泪洒一路,孙老爷僵在村口,终是央着村民把女儿埋在了梧桐树下。不能让夫人瞧见女儿此般模样,万万不能……
寂寂梧桐,晓风凉微,朝露苍凉。一冢新坟,三缕清香,几坯黄土,萧索不堪……
“颜儿,来……给你娘上香。”孙夫人深吸一气,低瞅着新刻的木碑,泪已涸,心难平。
颜儿颤巍巍地叩了一礼,头点黄土那刻,心中默默喃喃:“颜儿娘,别怪我,我不想的……我只是想活命,我会对……外公外婆好的。”
孙夫人俯身,吃力地扯起外孙女,双唇褪得惨白,唏嘘道:“佩儿,你放心,娘不会亏待颜儿。放心去吧……长安,别怪你爹,苻家……我们惹不起。耐心地等几年,等峰儿长大……从建康回来,峰儿会给你……讨个公道。”
独女离世,老两口似一夜老了十岁,终日以泪洗面,幸在有外孙女相伴,渐渐亦稍许释然。谁都不曾怀疑颜儿的身份,这场顶包似天衣无缝。从月影宫一路下山,若海事无巨细地叨唠颜颜的底细,无论老两口问起什么,颜儿皆对答如流,这亲又如何会是假的?
孙老爷是享誉雍州的名医,虽隐居村落,上门求医的伤患络绎不绝。孙家家道殷实,颜儿是家中独苗,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孙佩儿原就精通琴瑟,老两口见外孙女喜音律,好笔墨,愈发欣慰,便专程请了先生教习。
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颜儿分外珍惜,格外懂事乖巧,对二老更是关切备至。平日孙老爷领着柱子上山采药,颜儿都会随着,只怕外公磕着碰着。即便抚琴、读书,颜儿也会黏着孙夫人,央着外婆静坐着品茶,只怕外婆独处伤怀。
孙夫人常年礼佛,自女儿佩儿逝去,便愈发虔诚。清晨,焚完第一缕晨香,孙夫人会领着外孙女去村口的梧桐树,日日如此,初时只顾着抹泪,渐渐也唠些家常,无外乎是颜儿如何乖巧,今日又习了哪首曲子。
“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原来,这凤凰啊……竟是我们的颜儿……”孙夫人竟破天荒地面露一丝微笑,慈爱地凝着孤清的黄土堆,伸手拉过外孙女,柔柔地抚着纤细小手,又缓缓仰头,望了眼累累的梧桐硕果,叹道,“颜儿来那会,花都不曾开,如今果子都结了,一晃快中秋了……”
咕吱……咕吱……
车轱辘碾得碎石地声声作响,祖孙俩禁不住齐齐朝村口望去。一辆马车晃悠悠地驶了过来,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稳当当地停在了村口。车后紧随的三匹骏马也停了下来。
乡野之地,怎会来了这般豪华的车队?莫不是?孙夫人幽幽地敛了敛眸,掠过一丝疑虑,紧了紧颜儿的手,扭头朝倩红使了个眼色,便想绕道回府。
呼哧……
车帘一撂而开,落车之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扬声喊道:“孙夫人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