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痛苦地一声低喘,明曦猛地扭过了头,脖子上的筋脉紧得突突的,红通通的眸子亦紧得突突的,似陷阱里的困兽,死命挣扎般摇头。
颜儿俯下身来,跪在了一侧的蒲团上,眼眸满溢的痛苦半分不比他少:“净空不是你师伯,而是你……爹,若海是你娘。”
豆大的泪珠子咕噜噜地直打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明曦双手力不可支地伏撑在蒲团上。
“司马復派冷风杀我,派若海杀我,不是我不成事,而是……”颜儿咬着唇,泪盈了眶,“我是谢芷芯的女儿。若海那日肯放过我,只因你拼死相护,残忍如她,也不舍得伤了自己的亲骨肉。”
“别说了!不是的,不是……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明曦低埋着头,声音在抖,整个人都在抖。他死死地抠着蒲团,呼哧呼哧地大声气喘,却始终不敢抬头,更不敢直视她的脸。
这样的矢口否认,正正出卖了他,颜儿强忍着泪,仰头望向金灿灿的菩萨,愈发笃定:“当年,齐云山上,凉国来的商贾,不是失足摔死的。他是凉王派来寻世子妃的,带回的却是……莫愁的女儿。”“呵……千金?”泪终是滚了下来,颜儿哽着强吸一气,“为了凉王的千金悬赏,司马復假意好心,支走了我娘,骗了商贾,事成后又杀了他。当年,若海去邺宫村,的确是杀我们灭口的。可不想,娘……已遭横祸,她不知为何发了善心,饶了我一命。我猜的……不错吧?”
颜儿偏过头,直勾勾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人,却是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口:“司马復得了千金,才有了招揽杀手的本钱。我……是月影宫的金主。”
明曦木木地扭过头来,脸色绛紫,泪痕满面,颤颤地揪着心口:“你道……我想吗?”
“我不想!”明曦低吼,“我想死!亲眼看着他把那人推下山,嘭地……一声水响,就……这么没了。我想死!我只想死!我不是傻了,我只是想死!”他干嚎,似一只落水的幼兽,蜷作了一团匍在蒲团上,握着拳死命地捶着地砖。
颜儿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一拳拳抡下去,抡到指节红通通地渗着血痕。“我也不想,我只想要娘,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你和他不一样,所以……我来……求你。”
他僵住了,半晌,才幽幽地抬了眸:“我……不知,他的事,我一概不知。”
“若是你想,你就知。”颜儿依旧看着他,无比平静,“我若没猜错,你娶雅姐姐,不是真心的。即便当初非你所愿,可如今……你不清白了。”
眉心一突,明曦紧咬着牙关,指尖滋啦啦地撕扯着蒲团:“我……我……”他垂了眼睑,嘴边的肌肉轻搐:“这世上……谁都可以骂我不清白,唯你——”咔——指头抠进了蒲团,他哼颤着:“你以为……真是莫愁救了你?你以为他会为了玉玺放过你?我用良知、清白……”他又抬了眼,桃花眼氤氲雾簇全是泪花:“换了你。”
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唯独这桩……颜儿不由低了眉,躲开了他的目光,半晌,才终是按捺不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菩提树下,那张笑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用草梗画过。”明曦在笑,噙着泪水,傻傻地笑,片刻,又敛了笑,“他行事一向谨慎,你如何知晓的?”
分明是世上最残忍的对话,偏却有那么一丝故人重逢叙旧的感伤。
唇角微勾,颜儿也笑了,低瞥一眼自己的腕子:“他的腕子出卖了他,你……急冲冲地跑去念邺寺,也出卖了他。你怕他会杀我。他的心思,我懂……”颜儿扭头望着他:“一向以皇室正统自居,却偏偏是个……胡人的孩子。他恨他的血,他恨不得换了他的血。”
明曦满脸惊色,每逢冷月如钩之日,净空确会割腕,长久以来,他只当他尚存了一丝良知,或是为自己犯下的孽忏悔,万万想不到……
颜儿别过脸去,语气淡漠,“当年,刘聪赐司马邺匈奴妾侍,本是想折辱他,不想的是,有个妾侍居然怀了他的孩子。那个匈奴女人一定很善良,否则不会冒死为他偷偷留下一点血脉。”
又抬头望着佛主,颜儿痴痴道:“若是那个女人知晓,她留下的孩子日后如此狠毒,不知,她可会悔?”
明曦没有接话,半晌,才挤出低沉的一句:“若是他知,底细已暴露,他会……杀了你,我即便想拦,也只怕拦不住。”
“你在威胁我?”颜儿依旧淡淡的,眉眼淡淡,语气淡淡,“我既来找你,便早把生死度外。我原可佯装不知,不声不响地剿了念邺山,可只怕是把月影宫的人都杀绝了,也找不回娘的骨灰。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一刻都不想再熬了,早死早超生,不如及早来个解脱。”
明曦闷闷地咽了咽,眼前的女子是陌生的,不是菩提树下柔心弱骨的凄苦泪人,更不是白马寺山门甩着小辫子的无邪丫头。
“我一死,慕容俊便会知你们父子的底细,天涯海角,月影宫再大再狠,也敌不过泱泱一国。”颜儿幽幽地看着他,“你我都知,眼下是个死结,我们势均力敌,互握把柄。与其两败俱伤……我等你,三日之后,在这儿,我要见娘的骨灰。作为交换,我可以……把若海还你。”
颜儿漠然起身:“你不妨回去告诉司马復,我眼下只想息事宁人,要回我娘。月影宫复国与否,他夺何人江山,我毫不在意。若他不想毁了毕生钻营,趁早遂了我的愿。杀我于事无补,他无路可走了。”
跨过门槛,颜儿又回了头:“若想虏我要挟慕容俊,亦大可打消念头。我……不姓慕容,他不会救我,却只会杀了伤我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