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羽殿,强贤妃寝宫,方和正埋头替主子理着衣裳。
“本该臣妾伺候陛下梳洗,只是……还请陛下恕罪。”强贤妃微仰着苍白如纸的脸,柔情脉脉地望着丈夫,“其实,陛下不必日日来看臣妾,更不该……守夜。臣妾大好了,御医说出了月子,臣妾就能走动了。”
苻坚清浅一笑:“夫妻之间说这些就生分了。”
“嗯……”强贤妃温婉地点头,“叔父昨日入宫来看臣妾了,他……有些话,叔父在朝堂之上,不好多言。只是,晋公与厉王才是一母同胞,他又远在并州,亲疏有别,陛下千万当心着点。”
苻坚微怔,稍扬眉角,却又笑了笑,亦不多言,点点头便离了去。
承明殿,君臣二人盯着沙盘出神。
“景略,依你所见,孤擢苻柳为车骑大将军,又未削去他并州牧的头衔。可是……妇人之仁啊?”苻坚扬指点了点沙盘之上的并州,玩味浅笑。
王猛撇嘴摇头,亦笑了起来:“作此想者,不是毫无眼界,便是心怀计较。自古确有养虎为患一说,却也有养虎御国之论。陛下初登大宝,稳定人心方是要紧,况且当下正是用人之际。秦国是苻家的天下,与其全然倚仗外姓人,陛下重用同姓兄弟并无不妥,只要驯虎有素,倒能派上大用处。微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除去厉王的手足,倒是……”
王猛摇摇头,敛笑正色道:“微臣也听闻一二,强汪等人确有微词。陛下登基一年有余,根基早已稳固。若微臣未猜错,陛下当下……嗯,也是时候肃清……内政了。微臣甘愿为剑,以治朋党隐患。”
“哈哈……”苻坚爽声一笑,拍了拍王猛的肩头,“知孤者,景略也。走,陪孤下一盘棋。”
王猛离去多时,苻坚却仍凝着棋盘出神。
“陛下,”方和猫了过来,压着嗓子,“昨夜,贵妃娘娘来过承明殿,也去过岁羽殿。”
惊地抬眸,苻坚顷刻皱了眉:“如何未听你回禀?”
方和有些为难:“嗯,奴才也是今早才知晓的。”
“陛下,臣妾冤枉,若是臣妾有错,臣妾亦只是错在知情未报,却不是恶意为之……”
耳畔竟响起那夜嫡妻的哭诉,苻坚不由眉头深锁,陷入沉思一般。
方和退后一步低声告罪:“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撤换岁羽殿的宫人。”
“呵……”苻坚回了神,摇头笑了笑,便起了身,“起来吧,这点小过,犯不着该死不该死的。”
方和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顷刻,便追了上前:“陛下,娘娘一早出宫去芸公主府了,怕是要午后才回。”
蔽月居,夏花浪漫,颜儿却蔫了一般,闷声不响地倚靠在廊椅那头,随侍都被叫退到院子外头。
眼皮沉得直打架,颜儿不耐地揉了揉,莫说小草读不懂她,便连她自己都不自知了。回想昨夜在承明殿、岁羽殿连吃闭门羹,颜儿就觉心头有无数只蚂蚁啃食,一丈之外?原来……即便自己做得到拒他一丈之外,却独独受不得别的女人靠近他,不……是他靠近别的女人。颜儿捂着额头,指肚子使劲地捏着脑门,静心,静心,可偏却静不下来,一夜翻来覆去如此,一早郁结难耐如此。
“杞桑,你到底想怎样?想怎样?”捶着脑门,颜儿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气鼓鼓的皮囊,不堪重负到随时可能炸开。昨夜,那个破天荒的念头,若果真属实,那……一切都要落幕了,儿女情长再长亦长不过一世,甸甸的、满满的,颜儿觉得心噗噗的全是疼,若下一刻便会闭目长眠,那这一刻最想的……不过是赖在他怀里。
“桑儿?”
颜儿尴尬地弹起,脸红到脖子根,竟忘了一早约了冷风?竟这般歇斯底里、失礼人前。
冷风倒无视这些,淡淡道:“找我这般急,所为何事?”
言及正事,颜儿急切起来,连珠炮般问道:“昊天叔叔,外公在晋国为官,宫廷的事他必然是知晓的,你也知晓的,对不对?司马邺的事你知晓多少?他的妻儿呢?他软禁后可曾纳妾?是汉人还是匈奴人?”
“亡国之君,国都没了,如何有家?”冷风说得悲怆,感慨这么一句,便不说话了。
“昊天叔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的皇后、妃子一同被俘去汉赵了?”见冷风依旧干杵着,颜儿捉急,“我……这很重要,我想……若我猜得没错,我知道司马復是谁了。”
“谁?”干吼,冷风已双手抠住了颜儿的肩。
“你先告诉我!”
默默地松开手,冷风别过脸去,中原素来是汉人的天下,从司马邺被俘始,悉数落在了……蛮夷之手,对汉人来说,这不单是奇耻大辱,更是不忍触及的伤痛。冷风亦是如此,沉默良久,才低闷道:“先帝被俘,中原有识之士想尽法子营救,却最终……有一回,义父饮醉了,对天长哭。我才知——”
狠狠一拳捶在梁柱上,冷风低埋着头,憋了一口气,直憋到额角青筋微突:“那些后妃全被充进汉赵皇宫为婢。那帮畜生哪讲人伦礼数!刘聪更是个好色无耻之徒。”
颜儿连自己是胡是汉都分不清,自然不懂世人执着的胡汉深仇,可当下心却幽幽沉沉地动容了。
“奸人妻妾还不算!刘聪想尽法子折辱先帝。”冷风红着眼,猛一回头,“礼待?赐一屋子胡女为妾是礼待?不过侮辱先帝,玷污皇室血统罢了!”
“你说……司马邺确实娶过匈奴妾侍?”颜儿只觉声音在抖,双手在抖,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却陡然胆怯不敢靠近一般。
“是谁?”
“呵……”泪涟涟滑落,滚烫滚烫,颜儿瘫坐在廊椅上,凄切地抬眸凝着冷风,痴怨道,“昊天叔叔,若我猜的不错,月影宫的祸患……全然是因为我。”
“你胡说什么?”
一言不发,任凭冷风如何逼问都一言不发,颜儿就这么呆坐着,泪眸淅沥沥的,痴痴地盯着灰白的地砖。亦不知过了多久,玉靥上的泪痕都风干了,她才站起了身,迎过冷风犀利的目光,似交代后事一般平静:“昊天叔叔,劳您即刻赶往燕国。十日后,若是我……安然无恙,劳您向……父皇……要了若海带回秦国。十日后,若是我……已遭不测——”颜儿唇角微勾,不单是苦涩,更是残忍,凑近冷风耳畔……
“念邺山?”
“夷平它。”
“不!桑儿,你想做什么?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昊天叔叔,你心里清楚,即便知晓司马復是谁,哪怕杀了他,也不一定找得回娘。你该听我的!你我别无选择。燕国此行不容有失,你非去不可。”
丛丛竹篱,葱葱翠翠,香烟袅袅,好一处别致的佛堂隐匿在京郊繁华地。
“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虔诚的诵经声,静谧得似时空凝滞一般。
颜儿杵在堂前,静默地望着跪伏在蒲团上的泥色身影,和旧年一般模样,除却……头上新生的浅绒般的乌发。
“阿雅,你来了?”
他看似那般虔诚,以至于分明亲昵地唤着世俗的名字,却还是似菩提一般耀着佛光。
“明曦……哥哥,我是……桑儿……杞桑。”
他双肩陡地一僵,颜儿瞧得分明,连那发颤的袖口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步一步,她走得很轻,轻到石砖上的浮尘都不曾扬起半分。离他一步之遥,她停了下来:“不,你不叫明曦,你叫……司马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