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曹操这曲《苦寒行》,苻坚未曾料想,竟似为自己而作,舍下马,徒步蹚着积雪行了数里山道。皮靴裹着冻得木木僵僵的足,倒似勒紧了自己的脖子,直直透不过气来。痛苦、恼怒、无奈……深山老林的厚冰积雪,都不足以浇熄心头炽沸的烈火。她的委屈伤怀,自己如何不知?她的倔强率性,自己如何不懂?故而忐忑,故而明知边陲凶险都要以身犯险,不过是想用自己的一腔悔意、满怀赤诚唤回她。哪怕有怨,哪怕有怒,哪怕有恨,回来再撒气,回到自己身边如何撒气、如何折磨自己都成!为何要如此?为何?
嘎吱……一脚踩空,直陷入及膝的深雪里,苻坚拔腿,再拔腿,怎也拔不出,身子一歪便跌倒,半边身子淤在了积雪里。“啊——”嘶吼,铿铿……双拳胡乱捶打,雪雾四溅,瞬时,皑皑雪地被漩开一个浅坑,看似浅浅,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正如当下的自己,“啊——”苻坚抓狂地嘶吼,趁着四下无人,仰头冲着白苍苍的天宣泄压抑于心的隐痛。
“哥!”“陛下!”
苻融、子峰本是远远跟在他身后,见状,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
“啊——啊——”狂吼不止……
苻融蹚了过来,临了,却僵住不敢靠前。眼前的人,哪里是平日金銮殿上意气风发、温文尔雅的君子?活脱脱踩入陷阱受伤发狂的兽王……
蚀骨的愧疚摧得苻融耷了头,半晌,才一个大阔步踩进雪坑里,挎着哥哥的肩:“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想死的心都有!”
反手扣住弟弟的肩,苻坚半张着嘴,哑然失了声,死死仰望着天,胸口依旧突突直抽……
苻融偏头,隐隐瞧见他眼角泛潮,赶忙别过眼,嘴角一瘪,委屈得鼻子直酸,只好紧了紧哥哥肩头的手。
“不怪你,也不怪她,错在我。”嘶哑一声划过干涩的喉,泛起一抹比坚冰更凄凉的寒意,苻坚苦笑,“舍,我以为我可以。到头来却……我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哥,你放心,他们走不远,入夜我潜过去,便是绑,也要把她绑回来!”
“绑?呵——傻小子!”苻坚扣住弟弟的后脑勺,一手捂住冰冷的额,狠一抽气,回头喊道,“子峰,来拉一把!我们该回了!”
“哥!”
红通通的眸匿着痛意,苻坚扭头移眸,环视苍茫的远山,挥手间冲着东边冷傲道:“整座太行山,唯陕县这个山头是秦国的。孤不过想登高再望她一眼,居然……也做不到。等着,十年,不,五年,孤要马踏太行,把整片东土都尽收麾下。孤要她回头,心甘情愿地回头!”
自太行山归来,苻坚便再无言语,便连与老叔公都不曾当面道别,不过换了身衣裳,便引着亲卫疾奔长安。谁都不知那封回信写的什么,只是猜想,那该是何等决绝之言,否则温润如玉的君王何以性情大变?
整整八日,顶着刺骨朔风,踏着冰封积雪,往返一千五百里。日以继夜,快马加鞭,便是铁打的身子骨都挨不住。苻融、子峰已感疲沓不堪,却无暇自顾,都暗暗忧心情伤难愈的兄弟。他静默不语,足足四日未开口吐过半个字,更是茶饭不思,也就当着亲卫的面,胡乱嚼了几口干粮罢了。好在,入了长安城,云龙门近在咫尺了。
哒哒哒……
听着马蹄声,苟曼青远眺一眼,急切地甩开苻芸,提起裙角直冲下谯楼。
“陛下!”“哥!”“不好啦!”“快,传御医!”
待苟曼青冲出云龙门时,只见宫门前簇满亲卫,乱作一团。白皑皑的雪地,黑压压的亲卫,道道缝隙隐约可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褪得积雪一般苍白……
“啊?”尖叫没在了嗓子眼,嘎吱嘎吱……苟曼青蹚着积雪奔了过去。噗通跪伏在丈夫身前,苟曼青一把从苻融手中搂过昏迷的丈夫,红着眼,既怕又怒:“陛下这是怎么了?”
承明殿,姹紫嫣红地簇满了人,哼哼唧唧全是轻泣。
“哭什么哭!大腊月里,快过年的,要招晦气不成?”苟太后无力地拂手低斥,眼眸却是潮润不堪。
颜双抽了口气,撅着嘴怨道:“陛下什么时候去视察边防不好,非得挑着冰天雪地的天。从马上昏厥摔下,伤着筋骨可怎么好?”
苟太后闻声脸愈发阴郁,却是难掩愠意地瞥向嫡媳。苟曼青不自然地别过脸拭泪。
众妃被遣退,连御医也跪安了。寝殿中,只剩昏迷不省的君王和睡榻旁一前一后侍病的婆媳。
儿子苍白如纸的脸刺得心痛,苟太后急急别目,视线滑过儿媳那刻染了一丝怒气,压着嗓子道:“你是愈发大胆了,这么大的事居然都瞒着哀家。”
苟曼青托起缠着绷带的手,掇着温水帕子柔柔地擦拭,自顾自道:“好在积雪没来得及除,否则便不是脱臼这般简单了。”
苟太后冷冷起身:“嫡妻最大的敌人,不是妾侍,是嫉妒。哀家教你的,你是半点没学会。妾是赶不绝的,唯一赶走的是丈夫的心。若是当初让坚儿如愿娶了她,也许过一个冬,两个冬,顶多三个冬,这再美的脸啊,都看厌了。如今,她成了坚儿心头的一道坎,越不过的一道坎。”
纤细的手顿了下来,苟曼青捏紧帕子,温水顺着指缝滴答滴答坠落石砖,正如凄冷的心跳,惶恐得度日如年。
“颜……颜儿……”呓语滑过干枯的唇。
伏在榻沿的身子弹起,苟曼青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睡得极不安稳,咕哝的全是那可恨的名字。貂裘顺着削肩滑落,全身凉飕飕的,却远不及此刻心凉,天亮了,苟曼青瞥一眼窗棂,眸子却暗了下去,待他睁开眼,自己的天或许永远都不会再亮了。苟曼青觉着怕,从不曾经历过的怕,他从来不恼不怒,可骨子里却有股犟劲,比狠戾更可怕。
“回……回来……”薄唇干裂的细缝透着刺心的红,颤得越来越快,那两轮眉蹙得越来越紧……
苟曼青瞅着,心弦越绷越紧,别睁眼,别睁眼,可……唰地,细细的两道眸光刺目,不,是刺心,片刻,心不再是刺痛,却是绞痛,啪……只觉手背磕在锦衾上,他当真松开了自己的手,不,不止是松开,却是睁眼的瞬间甩开的。
苻坚幽冷地垂睑,瞥一眼左手缠挂在颈的绷带,右手覆上了左肩,眉尖蹙了蹙。
“疼?赶紧传御医。”苟曼青急倾身子,伸手便覆上了惨白绷带上的颀长五指。
冷冷抽手,苻坚别了别肩,瞧也不瞧妻子,却扭头冲着外头嘶哑地喊道:“方和,孤要静养,今后无召,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殿。”
方和杵在门边,尴尬地轻声称诺。
“陛下,求您信臣妾,替嫁,的确是她求臣妾的呀。臣妾知陛下与她的渊源,原是不答应的。可她,苦苦相求,求臣妾看在宏儿的份上。臣妾感念她救过宏儿,更看在陛下……曾为融弟和她保媒,便想这旧缘陛下是放下了的。臣妾这才斗胆做了回主。”
“够了!”沉闷的怒音哽在喉眼,些许含糊却愈添怒意,苻坚只觉脑袋胀痛,无法宣泄的痛恼胀得头骨似要裂开了,右手抠住前额,自己都觉掌心似触到了燃炭,声亦被高热烤得沙哑,“她是孤今生都不可能放下的人。孤当日能放下她,只因孤还能远远地看着她,护着她。不,孤以为放得下,其实……”
抽开手,苻坚抬眸,清冷的眸透着一丝癫狂:“孤不过是个男人,试问天下哪个男人做得到?孤也做不到。若是当日没人劫亲,孤或许根本熬不过日落西山,劫亲的人会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