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李成然的尸体,好半天,才抬眼看向对面三人,咧了下嘴像是想笑,却蓦地滚下两行泪来:“桑青、李夫人、李寡妇、顾大嫂,她究竟是谁?我认识的又是其中哪一个?她毒死了她丈夫,她跟她的小叔偷情,她爱钱,喜欢大宅子……她不是个好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了,她,她做过这么多坏事,可为什么我却还是……”
韦敬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叫道:“施里……”
施里肩头一震,滑倒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声号啕起来。
韦长歌心头一阵恻然,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还那么年轻,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他没去过太多地方,他不明白人情世故,他除了如何耕作什么都不懂。今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情爱是什么,可是,这一夜间,他懂得的,已经那么多,多得近乎残忍……
恍惚间,他听到苏妄言的呼吸声往身边挪近了一步。
韦长歌侧过头,苏妄言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李成然的尸体,不知在想些什么。韦长歌心头一动,忙唤了苏妄言一声,道:“桑青临死时说‘叫韦长歌快走’,但她的意思,其实是要让你快走吧?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这么说?”
苏妄言仿若未闻,好一会儿,悠悠地叹了口气。
韦长歌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妄言看他一眼,道:“先去京城看看吧……”
一语未了,又叹了口气,落寞地移开视线,呆呆地望着几步之外那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韦长歌默默地注视着他,突然开口道:“不要想了。”
苏妄言没有回头,却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韦长歌笑道:“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希望你不要再想。”
苏妄言霍然回头,直视着韦长歌,韦长歌从容一笑,苏妄言眼中怒色一炽,厉声喝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韦长歌只是微笑。苏妄言怒视着他,一双眸子明暗不定,渐渐地,那里面却有什么光芒闪动着,片刻,大颗大颗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桑青死了,剩下的线索就只剩下她让施里带来的口信——京城杨树头。
去京城的路上,苏妄言还是那么沉默,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苏大公子的情绪异常低落,除非必要,苏妄言总是一言不发,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也是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常常沉思着,把周围的一切全都忘在了脑后,韦长歌不得不时时费心去提醒他吃饭、睡觉、休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韦长歌每每透过窗户,看着那个人影在月下徘徊,而总要等到东方发白,那人才惘然若失地回房间去。
这时,就轮到韦长歌,开始来来回回地,在庭中踱步。
一路上,他有许多机会可以不露痕迹地打量他的同伴,当他看着苏妄言的眼睛,发现那双向来神采飞扬的眸子黯淡得教人心慌。
到了京城的那个晚上,住在天下堡的庄园,韦长歌在窗后站了半宿、看了半宿之后,推门走出了房间。
一丛栀子开得正美,厚实的花瓣层层展开,莹莹的白花衬在深蓝的光线里,亮得透明。闻来沁人的芬芳香味散漫地流动着,没有方向,亦无定势,若有若无的,铺满了四方天地,直溢得满地皆是。
苏妄言动也不动地站在花前,手执了一朵栀子花来来回回地转动着,像是没有听见身后沉稳的脚步声。
韦长歌在石桌上搁下两个杯子,摆下一壶酒,端起酒壶,手腕轻压,一条细细的银链从壶口优雅地泻出,发出汩汩之声,很快注满了两个杯子。眼见苏妄言还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以为意,带起一抹浅笑,抬头看着天空。
一弯眉毛似的弯月挂在桐影之间。
浮云似动非动,天风将起未起。
韦长歌将杯向天遥遥一举,自饮了一杯,又再注满一杯,又复饮尽,如是者三。站起身,一振衣衫,端起对面的杯子,躬身把酒缓缓倾倒在地上。他凝视着那晶莹的液体慢慢渗入土中,待到终于不留痕迹,便悠悠长吟——
“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伫立良久,回身放下杯子,向苏妄言的背影道:“这三杯酒,权当是代你祭过桑青罢。现在你该回去睡了。”
苏妄言默然不应。
韦长歌负手立在他身后。他虽然看不到苏妄言的脸,却也能想象那张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空白的,恍恍然的,目光落在不知何处的虚妄之地,悠远而锐亮,仿佛尽力想要把这人世看穿看透。
石头城里蓬莱店。
会不会有一天,苏妄言一觉醒来,忽然发现,在那逆旅中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在那个供人做梦的地方误入的一场奇遇?而那一场遇合,也不过是一枕真假难辨的蕉鹿梦?韦长歌想要开口安慰,他还记得当年父亲亡故的时候,苏妄言对他说,百岁光阴,人谁无死。他一直是洒脱的、自在的,看得比谁都明白,笑得比谁都淡漠。可是现在,只因为桑青的死,他竟不再如故。不过是个逆旅中偶遇的女子,怎么就让他这么难过?眼前的,可还是那个“青眼睹人少,问路白云头”的苏妄言?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他想,只可惜无福一见那个行路陌上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如这歌中的采桑女子一般婀娜?
韦长歌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坐回石桌前,斟满空杯。
地上人影、树影、花影彼此覆盖,凌乱成一团,韦长歌朝着影子举杯,这一壶好酒,只祭亡者未免可惜,逝者已矣,且让生者来与影对酹,结无情之欢……
倘或侥幸赚得一醉,便祭了心底的悱恻缠绵。
阴影落下,苏妄言坐到了对面。
他伸手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喝下去,这才喃喃道:“你醉了吗?”
韦长歌道:“还没有。”
苏妄言道:“那正好,我正想和你喝到醉。”
把杯子往韦长歌面前一推:“倒酒。”
韦长歌看着他笑笑,刚一拿起酒壶,却又放下了,笑道:“可惜没有了。”
苏妄言不信,抢过来,放在耳边摇了摇,听得里面空空的,便叹了口气,也笑道:“还好,一杯酒也已经足够让我喝醉了……”伸了个懒腰,便伏到桌上,闭目而已。
苏妄言埋首在手臂上,动也不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云驰月运,变化的光线在他脖颈间微妙地过渡。如果韦长歌不是已经认识了他十三年,也许就会真的以为他是醉了。
“韦长歌,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会死?桑青临死的时候说:‘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过我,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李成然听不懂,我却听得懂——‘他们不肯放过我’——她说的是那两个小孩,我一听就明白了!她不怪李成然,因为她到死,都还相信是那两个孩子不肯放过她!”苏妄言的声音闷在衣袖中,像呓语一般说着。
“韦长歌,你知道吗?是我这么告诉她的。那天晚上,我追上她,我对她说:‘他们不会放过你。’我明知道她害怕那两个孩子,却还说那种话来吓唬她。杀死桑青的,根本不是李成然那一把火,是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李成然和桑青,其实都是被我那一句话杀死的。她要我快走,可是我能走到哪里去呢?走到哪里,也还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桑青没有遇到我,如果我不是那么好奇,如果我不上去跟她说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害怕那么担心?李成然也许就不会误会她,不会怪她,不会放火,那桑青就不会死,李成然也不会被施里杀死……他们可以安静坦然地厮守,相爱到死的两个人,又怎么会是这样收场?”
韦长歌依然微笑着。
他可以拍着苏妄言的肩膀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安慰他,把一切都推给命数;他还可以提醒他,李成然已经说过,就算桑青没有遇到他,也还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韦长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苏妄言。苏妄言一旦固执起来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韦长歌道:“你说是你害了桑青和李成然,那你又是谁?”
“我是苏妄言。”
“但桑青却不知道谁是苏妄言。她没到过天下堡,没见过韦长歌。她只知道有人给她一块石头,让她遇事就去找韦长歌,她还以为她遇到的就是韦长歌。所以,就算她觉得冤枉,要到阎王面前告状,告的也只会是韦长歌,而不是苏妄言。韦长歌都不害怕,苏妄言为什么要怕?”
韦长歌故意说得轻松。苏妄言果然轻笑了一声,侧过头,扬起嘴角,直盯盯地看着他,眸子里却毫无笑意。韦长歌还他一笑,柔声道:“不要胡思乱想。”
苏妄言垂下眼,许久方道:“你不知道吗,我醉了……”
韦长歌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啊,你醉啦,尽说些醉话……”
苏妄言含混地应着,忽地又道:“韦长歌,到底是不是我害了他们?爱怖,爱怖……这两个字是不是一定会连在一起?”
韦长歌一阵静默,没有回答,却沉沉道:“有我在呢。”
苏妄言没再作声,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韦长歌凑近了去看他的脸,这次,苏妄言是真的睡着了。韦长歌注视着他的睡脸,微笑着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在庭中漫步。他知道,让苏妄言困惑的并不只是桑青的死,也许,在苏妄言的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比死生事大,可是他既不说,他也就不能问……
盛开的栀子花这一会儿工夫也不知是肥了还是瘦了。
韦长歌顺手摘下一朵放在掌心赏玩。像是感受到他的脉动心跳,轻而薄的花瓣微微翼动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静静地流淌香气。
夜深庭宇旷,花开香满庭。
但韦长歌的思绪却不在这里。他已想到明天。京城杨树头,派去的人已经查探清楚,那是靠近京城东门的一个村子,一共四十六户人家三百一十七口。四十六户人家有八户不是本地人,但半年内新搬来的,就只有一户。这个人家也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儿一女,儿子八岁名叫顾念,女儿顾盼,才刚满五岁,村子里人人都叫这寡妇顾大嫂。
这顾家小小的两兄妹是不是蓬莱店里苏妄言看到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花和尚在石头城外遇到的两个孩子?如今这个顾大嫂又是什么人?这两兄妹身上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也许桑青带来这个口信,并不是要求救,而是知道自己终究会难逃一死,想留下点追查的线索?而她在临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又后悔托了施里把这句话送到天下堡?
韦长歌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他回过头,苏妄言伏在桌上睡得正熟。
这一刻,韦长歌想到最后一个问题:如果顾家兄妹身上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如果花和尚、桑青都是死在这个秘密上,那么,苏妄言会不会也有危险?
捌 蓬莱
夏末的雷声从远处的低空轰轰地翻滚而来,凝视着墙上画卷的苏妄言像是被雷声惊醒一般,抽身走回来坐下。
韦长歌手里拿了一卷书,正看得聚精会神。
苏妄言定定地看他半天,猛地起身,一把把书抓过来远远扔到地上。
韦长歌一愣,走过去捡起来,拍了拍书上沾到的尘土,回头笑道:“怎么了?”
苏妄言愠道:“已经是第六天了!”
“我知道。”
“我们待在这里究竟是要等什么,已经到了京城,为什么还不去杨树头?”
韦长歌恍然一笑,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名手下拿着小布包匆匆走了进来,屈身一礼,上前两步,把布包恭恭敬敬地放在桌面上。韦长歌神色一整,挥退来人,苏妄言这才看见那小小的布包上还放着一封信函,当下踱到窗边,只远远看着天边沉沉压下的乌云。韦长歌撕开信的封口,取出薄薄的一页纸,飞快地看过了。回头却见苏妄言背对着自己立在窗边,虽然知道他是避嫌,却还是免不了泛起一股涩意。但也只是一瞬,韦长歌屈指在信纸上一弹,发出啪的一声响。苏妄言闻声回头。
韦长歌冲他笑笑,拉他坐下,微笑道:“你何必着急?我要你等,自然有我的道理。”一顿,问道,“你还记得这件事是怎么起的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又知道了多少?”
说完,把那薄薄的一张纸轻轻推到了苏妄言面前。
纸上只写了四个字。
苏妄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表情,抬头询问似的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淡淡一笑,道:“这封信是从夜明生那里来的。”
屋顶猛地滚过一个炸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两人都是一阵沉默。等雷声远了,韦长歌一边整理思绪,一边慢慢地道:“事情开始在蓬莱店,去年冬末,你路过石头城,在那里遇见了花和尚的死。也是在蓬莱店,你遇到了桑青和那两个幼童。而无是非说过,花和尚死前,曾在石头城附近的村子里追问过一个女人什么。如果我们没有猜错,这个女人就是桑青。无是非虽然不知道花和尚究竟问了桑青些什么,却看到她回答‘那是我的孩子’,可见花和尚的问题大约总是和那两个孩子有关的了。花和尚刚走,桑青带着那两个孩子也突然搬走了。就像你说的,花和尚死在蓬莱店,那么巧,桑青和那两个孩子同时也住在蓬莱店里。花和尚的死,大约和这两个孩子脱不了干系。”
苏妄言点头道:“不错。你记不记得,花和尚死的那天晚上,有人明明听到他在屋里和人说话,但窗上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当时,六丑因此一口咬定那天晚上有人去过他的房间,我还不以为然,只道他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想来,若是和他说话的人身高不及窗户,那窗上自然只会有一个影子。”
韦长歌道:“可是,如果人真是他们杀的,他们又为什么要害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