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暗沉下来,直到暗得像铁灰,眼神却开始炽热起来,几乎像是就要发狂一般。“你们问我为什么放火?我不会因为她骗我瞒我恨她,我只会因为爱她才恨她;我不会因为恨她杀她,但我却会因为爱她而杀她。”李成然抬起头,视线从几个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韦长歌脸上,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她的?”
韦长歌忍不住反问道:“你是怎么杀死她的?”
李成然嘿嘿笑着,却不答话,接着先前的话题自顾自地讲道:“四年了,我想她想得快要发疯了!她突然回来那几天,我们抱着对方片刻都舍不得松开,真的是形影不离,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她拿出数不清的银票、珠宝给我看。她叫着我的名字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的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和她商量好了,要一起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双宿双栖。于是我回家做了些必要的准备,她买下这处房产之后,就送信给我让我来。对外人,便只说我是她招赘来的丈夫。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好,两个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可是没多久,一切都奇怪起来。”
苏妄言急忙问道:“奇怪?什么奇怪?”
李成然道:“桑青变了。她开始不爱说话,不愿意出门,一整天一整天的,在屋子里发呆。有好几次,我无意中听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可我过去的时候,她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过。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我只知道,我们有钱了,在一起了,可她还是不开心。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她魂不守舍,眼里像是没有我了,有时候跟她说话大声了点她都会害怕好半天。我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直到那天晚上,我半夜里醒来,听见她正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苦笑了一下,无奈地道:“她叫的是我?”
苏妄言眸光闪动,微微低下头。
“不错,她叫的是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说不上认识。”
韦长歌想了想,答道:“去年冬天,我在石头城的一家客栈里遇到桑青,不过,我们也只见过这一次。”
“一次?她只见过你一次,就变了心……”李成然垂下眼睑,黯然道,“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才能让她开心,原来,她就是因为我才不开心。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冻住了,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掐死她!可是我没有……”
苏妄言本想说桑青没有变心,转念一想,忍住了,改口问道:“为什么?”
“我害怕,怕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怕什么,可是害怕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开始不断涌出来,再也不能停下了!我怕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晚上不敢睡觉,怕睡着了,她会在我身边喊着别人的名字。我整夜整夜地守着她,看着她,偶尔一闭眼,就梦见满身是血的大哥来找我索命!到了白天,我却是不敢见她,生怕她会在清醒的时候,说出分手的话来。我怕得不敢待在家里,我也不敢出门,怕被以前认识的人撞上,只好躲在那又暗又小的柴房里,浑浑噩噩的,等着一天过去……”
“一天中,只有吃饭的时候我们会说几句闲话。她的嘴唇依然那么美、那么艳,可现在,我只会绷紧了全身所有的意识死死盯着她嘴唇的开合,生怕她突然间说出我不想听的话来。渐渐地,我们的谈话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但至少不用去防备了,我倒觉得如释重负……她常常会在背后看着我,我一回头,她就移开了……那眼神也是疏离的。日复一日,我们就像两只惊弓之鸟,害怕着彼此心底的梦魇,只要一声弦响,这梦一样的日子就会破碎、崩溃……她越来越频繁地说梦话,有时候叫着‘钱,钱’,有时候叫着我的名字,不过更多的时候,她说的是‘放过我’。我听了好几个晚上,想了好几个晚上,终于明白她在怕什么。她是在怕我,她怕我像她当年做过的那样下毒害死她,带走她辛苦赚来的钱!她在梦里一直喊着‘韦长歌,带我走’,‘韦长歌,带我走’……是她这句话让我下了决心。她能为了我毒死大哥,也就能为韦长歌毒死我。她想走,我也不允许!她是我的!哪里都不能去!”
看着李成然凄切的神情,韦长歌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做了什么?”
李成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我放了一把火啊……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柒 婆娑
天色已经昏沉了,李成然的轮廓在暮色中开始有些模糊。韦敬辛苦端来的茶水,静静地躺在托盘上,早已失去了温度。苏妄言突然嗓子有点发干,拿起一杯一口气喝干了,把杯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
昏暗中荡起一声悠长的叹息,压抑着每个人的呼吸听觉,那其中捉摸不定的痛苦与快意,在挑动着人心上隐约不安的那一根琴弦。
“那天晚上,她睡着了,又喊着什么放过她、什么带她走之类的话。我再次听见了韦长歌这个名字,可是我再也不害怕了,她得待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啦!我一面听着她的呓语,一面从床上下来。窗外无星无月,听得见风吹树梢沙沙作响,就像大哥头七的那天晚上……可是我也不怕了。我得意地笑着,关好每一扇窗户,房间里很快变得闷热,桑青在床上翻了个身,叫着‘成然’,手挥动着,很快又安静了。我站在床边看着她,她的嘴微微地张开了,真想亲亲她啊……”
想起当时的情景,他微笑起来:“我打开门,走到屋外,把每一扇窗户都从外面闩上了。好几天前,我就已经借口失窃,把住在隔壁房间的丫鬟佣人都赶到后面的小院子住去了。这样,我要做的一切就不会被人打扰。我跟着回到房里,把准备好的火油浇在桌上、凳子上、柜子上,我把她的衣服也都洒满了火油扔在地上。柴房里有一条铁链,不知道是以前乔家的人用来做什么的,反正现在正好可以拿来拴在门上。”
他说到这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当下一阵静默。却听身后突地一声响,施里惨白着脸,猝然转身奔去了。韦敬似有所思,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苏妄言只是木然。韦长歌扫了一圈,收回目光,感觉到自己的脸绷得很紧,他尝试着想笑一笑,结果发现这么短短的一会儿,自己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笑了。
李成然依然微笑着:“这些事我做得很快。从头到尾,没弄出半点声响。我原以为我会很紧张,可是我不,我一点儿也不紧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可以这么沉着,这么灵巧,这么从容……她依然睡得很熟,连火烧起来了都不知道……火烧着了柜子、桌子、椅子,烧着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下床——我不想打扰她的美梦,没在床上泼油。这个贱人,到这时候了,她还在我的床上喊着别人的名字做她的美梦!我站在门外,慢慢地把铁链拴在门上,我拴得很松,两道门之间留下一尺多宽的缝隙,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看着她!桑青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我想,是时候叫醒她啦,要不,这个贱人就真的睡过去了!而且烟越来越大,我也快看不见她了。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几声,她才醒了。开始,桑青迷迷糊糊地看着火光,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害怕极了,伸手去抓衣服,但是没抓到,她的衣服都已经被我烧掉了。她尖叫着,赤条条地跳下床来,她扑到门口,却发现门被拴住了,于是她完完全全地愣住了。我说:‘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你的眼神看起来像是不能置信。你不是一直怕我带着你的钱跑了吗?你不是早就想到会有今天了吗?’桑青疯狂地敲着门,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开门,我只是摇头,她每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摇一次头。火越来越大,她疯了一样地哭起来,她想去开窗户,但她打不开,她只能回到我这里来……”他叹着气,神色里却透出一股满足。
“火就快烧过来了,她的眼神那么绝望,映着火光,灼痛了我。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伸手来拉我,她说:‘开门!成然,求你开门!’我也蹲在地上,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抚摸她光滑的脸蛋。我说:‘桑青你真美,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体都是那么美!你知道吗,这么美的身体根本用不着衣服,所以我把那些累赘都烧了,你应该以你最美的样子离开的……’她揪着我的衣服,哭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知道为什么!我呆呆地看着她,凑过脸去吻她。我说:‘我要你永远不离开我。韦长歌也好,随便谁也好,谁都不能把你带走。你以前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一辈子都开心,可是现在我不能让你开心了对不对?你以前说要是有钱我们就不用过苦日子,可是现在我们过的就不是苦日子了吗?我知道,你是永远不会真正开心的……你说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心?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不再哭了,她抬头看着我,就像我是个疯子,但她却又把脸凑近过来,歇斯底里地吻我这个疯子!”
“是她的眼泪还是我的眼泪?湿透了我的脸……她的脸热得发烫,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化了,然后和化掉的她黏在一起。混乱中是她在说话还是我在说话?是她想出来还是我想进去?火光中闪动的是不是大哥的眼睛……”
李成然的声调渐渐高起来,带了哭音,涣散而迷乱的眼神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亮。
“突然间,一切都像是安静了下来!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在我耳边说:‘我放过你了……’那声音穿透骨髓,一直在我脑子里轰然作响。然后……然后,她就站在火里,不断地说:‘成然,我放过你了,我放过你了!你快走,快走啊!’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却伸手来推我,使劲地推我,我趔趄着退开了。她也一步步退开,她说:‘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过我,不是你想杀我!是他们,是他们不肯放过我!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接着,又大声喊着:‘叫韦长歌快走!叫他快走!’到最后,她还是喊着别人的名字,还是惦记着别人……究竟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却也定了下来。那当口儿,我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曾这么安稳过。火噼噼啪啪地爆开,房梁发出断裂的声音,稍远的地方,有人扯着嗓子叫着起火了。看看四周,长长的房间已是一片火海……我看不见她了,我只听见她在火里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像在哭……”
窒息般的夏夜。
时而高昂时而低沉的叙述仿佛是来自某个万丈深渊的回音。
站在烈焰后的灰烬之中,苏妄言打了个寒战。身旁,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搭在他肩头上,苏妄言一颤,这一次,他却没有挣开。肩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温度,不高,也不低,刚刚好,就是这个夜晚苏妄言想要的温度。
“桑青死了……”
苏妄言喃喃着,握紧了韦长歌的手。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热流在他的身体里蹿动着,一直涌上眼眶。他大步走到李成然面前,从上往下看着他,大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你错怪了她,杀错了她呢,你会怎么样?”
“什么意思?”
李成然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望着他。
苏妄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拉过韦长歌,“他是韦长歌,可桑青在石头城遇到的人却是我。你说她变了心,可她甚至连我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桑青是在害怕,但怕的却不是你;她要我带她走,不过是因为我告诉她,我能救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放火之前,你为什么不跟她问个清楚,求个明白?”
李成然眨了眨眼,竟漠然道:“那又怎么样?”
苏妄言一怔。
李成然看着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不能自已。
“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韦长歌,韦长歌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韦长歌’,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杀了她。我还是会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不管她有没有变心,不管她有没有猜疑我。哪怕,李成然不叫李成然,桑青不叫桑青,只要我们一见面,就注定还会是这个结局!”
韦长歌喟然道:“你究竟恨她什么?”
李成然猛地一愣,便缓缓摇头,看起来很迷茫:“恨她?我恨她吗?究竟是恨她还是爱她,我也分不清啦……”
李成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在陆家镇的石板路上,头也不回,茫然地,像是日久天长,就会这样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爱她什么,恨她什么?她是她,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去爱她,又为什么要去恨她?我是我,她是她,我爱她与她何干?我恨她从何说起?她呢,她爱我还是恨我?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李成然、桑青;桑青、李成然……嘿,嘿嘿……冤孽,冤孽啊!”
李成然厉声长笑着,越走越快,随后便飞奔起来,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没了。
苏妄言心里一酸,回头看着韦长歌。
韦长歌默默地走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只听那凄厉而怅然的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转了个弯,突然间戛然而止。
几个人都是一怔,韦长歌叫了声“不好”,展开轻功向李成然离开的方向飞掠而去。苏妄言和韦敬也赶忙跟上去。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李成然背对着他们站在街中,一个人从正面半搂着他的身体,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流下来,滴答滴答地响着,在地面上汇成暗色的一团。
那人放开手,李成然砰然倒地——
他的心口上插着一柄短刀。
刀口在夜色中微微地反着光。
韦长歌惊异地睁大了眼,便听身后传来苏妄言和韦敬的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