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道:“现下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了。根据无恙的说法,管云中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我想不通的也就是这一点,管狐是一项相当高深的法术,没有高人在旁指点是不可能成功的。狐狸的灵十分凶猛,无恙小小年纪,哪来的本事降服它?再者,他又是怎么知道管狐的?一开始,我以为是他这些年流浪在外有人教了他,江湖上奇人异士辈出,很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之下让无恙学会了驯养管狐,这倒不足为奇。但,当他说到他小时候被‘梅姑姑’收养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有点不对……”
韦长歌接口到:“从李天应的死看来,梅影很是有些古怪,会不会是她教给无恙的?”
苏妄言叹道:“那就更奇怪了——你可知道,管狐虽然能听人号令,替主人办事,但终究不会忘记仇恨,驱使管狐做事,无异饮鸩止渴。金家有的是钱,在这世上有钱就有法子,梅影若是真心要帮无恙报仇,多的是办法,为什么她偏偏选了教无恙养管狐?这就是我奇怪的地方……现在看来,只怕她一开始就未必存着好心……无恙说,他父亲关城曾经有恩于梅影,所以梅影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为了报恩,便百般照顾他、抚养他成人。我看这大约也不是真的。”
韦长歌沉声道:“如果我没料错,和梅影有关系的根本就不是关城,而是吴钩。梅影的种种所为,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不让吴钩被人找到!她怕无恙长大了会找吴钩报仇,所以收养了无恙,为的其实是就近控制他的行动。她一直监视着无恙报仇的情况,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动手杀人灭口的原因吧?!”
说完了,又黯然道:“可惜无恙还一直把她当作最亲的人……”
苏妄言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他笑道:“那么,你说的那个可以带我们去找吴钩的人就是梅影?”
韦长歌略一点头:“嗯,不管怎么样,她一定知道吴钩的来龙去脉。”
苏妄言又笑道:“何止她知道?我也知道。”
韦长歌一惊,奇道:“你也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苏妄言脸上又露出得意扬扬的表情:“很简单,我猜到了吴钩的秘密。”
“他的秘密?”
“不错,也就是梅影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事。”
“那是什么?”
“胡二说,当年他和李天应并没有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其实不对,在这个案子里,吴钩确实留下了某个线索——只有一个,但就是这一个线索已经足够我们把他找出来了。从得云寺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反反复复地思索胡二的每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那,既然胡二和李天应什么都没有发现,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要杀他们?凶手想要隐瞒的到底是什么秘密?唯一的解释就是,其实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凶手害怕他们把秘密泄露出去,只好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杀他们灭口。”
“‘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其实越是明显的秘密,就越是容易被人忽略。”苏妄言抬头冲韦长歌一笑,淡淡地道,“而吴钩的秘密,就是他的快刀。”
“我们一直太在意所谓的‘秘密’,其实这样的快刀本身不就是最大的线索吗?关城以一柄快刀独步天下武林,吴钩的刀法,也快得匪夷所思,快刀不就是他们之间最明显的联系吗?胡二说过,二百三十七具尸体有二百三十六具都是一刀毙命,唯一例外的就是关城。他一处伤在左臂,一处伤在肋下,都是轻伤,致命的一刀是在心口,只有他一个人能躲过吴钩致命的一刀,会不会是因为他早就清楚吴钩出刀的方式?他临死的时候,叫了一声‘吴钩’,姑且不论吴钩的真名是不是就叫吴钩,关城这句话至少说明他们两人是早就相识的!”
韦长歌颔首道:“这么说来,反而是被无恙的话误导了。我们把力气都花在找出吴钩的下落上,却没有想过从杀人的原因着手……”
苏妄言苦笑道:“一开始以为凭着‘吴钩’这个名字就可以很轻松地把他找出来,谁知道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会变得这么复杂?”
“吴钩、关城……关城、吴钩……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韦长歌沉吟着,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猛地停住,迟疑道,“关城号称‘中原第一快刀’,但似乎从未有人听他提及过自己的师承来历,吴钩和他……会不会是同门兄弟?!”
便听得一阵啪啪的掌声。
却是苏妄言击掌笑道:“这次让你说中了!”
韦长歌竟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你别取笑我!你是自己想出来的,比我强多了!”
苏妄言摇头道:“不,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只想到快刀这一节,我把天下用刀的名家数了又数,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有那样的能耐……吴钩究竟是什么人?他从哪里来?又怎么练就的一身武艺?我左思右想,最后想到小时候家里一位长辈告诉我的一个故事。”
“故事?”
韦长歌眼睛一亮,走回桌前坐下,又让韦敬沏了一壶新茶,兴致勃勃地道:“是什么故事?”
苏妄言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家里西院住了一个怪人,我爹让我们叫他三叔。你知道,我们苏家子弟,不论男女,都是三岁攻书,四岁习武,到成年的时候,个个也都算得上是文武双全。但那个三叔却是一点武功也没有的样子,他身体不好,老躲在院子里,只有除夕、祭祖之类的大日子才出来露个面。他高高瘦瘦的,总是苍白着脸,但现在想起来,他长得真是好看!三叔的眼睛很漂亮,却看不见东西,下人都说他是得罪了苗子。我问爹什么是苗子,结果我爹大发雷霆,狠狠骂了我一顿,过了一会儿,又叹着气说:‘你三叔也是可怜人,你们说这些,不是惹他伤心吗。’我听得似懂非懂的,不过也就知道以后不能在三叔面前提起这些话……”
韦长歌替他换了杯新沏好的热茶,打断道:“到底他说的是什么故事?”
苏妄言眼一瞪,道:“急什么?这不就讲到了吗?”
韦长歌忙赔了个笑脸。
苏妄言继续道:“大约是听了爹的话吧,我那时年纪虽小,却总想着别让三叔伤心,我看他一个人住在西院里,又冷清,又无趣,便常常去找他跟他说话,逗他开心。三叔人长得好看,故事也讲得好。他见我亲近他,也很高兴,常常说些古怪的故事给我听。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这些故事其实都是武林中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其中好些都是不为人知的秘闻……可三叔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他顿了顿,眼看着茶水的热气出神。
韦长歌急着想听下去,张嘴要催,却又不敢,只好干笑了两声。
好在苏妄言没多久便又开口讲道:“三叔讲的故事,有好些都发生在苗疆一带。有一次,银须刀王萧漠海到苏家作客,教了我们几兄弟一式刀法当作见面礼。我得意极了,一回去就赶着说给三叔听,三叔冷哼了一声说:‘这么点本事也敢自称刀王,他那几招,只怕给人家擦刀都不配哪。’接着,他就对我说,‘妄言,你知道吗?天下最快的刀是没有名字的,它一出鞘,就是一两百人一齐上来,也叫人转眼之间就横尸当场!’三叔说,在云南、贵州、四川交接之处,有一家人,住在一个小镇上。这家人的祖上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后来为了某些原因,他带着家族逃到了云贵川交接的蛮荒之地,就此隐居下来。他本想让后世子孙男耕女织平平凡凡地过日子,可惜这家人对头也多,虽然远远躲了起来,但始终是过不了几年就有仇家千方百计地找上门来,那家的祖上就感叹说:‘我欲留清净与世人,可惜世人不肯放过我!’于是把自己的一套刀法传了下来,以使自己死后子孙有能力自保。很多年后,这人死了,他的仇家也都死了,这家的后代厌恶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于是全族聚在一起,定下了一条戒律:这套不世刀法每一代只能传给一个子孙,到了危急时刻,就由这个人来肩负全族的生存重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那套刀法,也再也没有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家族存在。”
韦长歌道:“那你三叔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苏妄言道:“当年我听到这里,也这么问他。三叔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他们想世世代代过这种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生活,世上哪能有这么好的事?’我说:‘为什么不行?桃花源里不就是这样吗?’三叔说:‘是啦,就像桃花源一样……不过桃花源是假的,武陵人不是再也找不到它了吗?’他看着月亮出了一会儿神——我虽然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见,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是笔直地望着月亮的……三叔说,‘后来又过了一百多年,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是出了些变故,那家人再没办法这么生活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一代的继承人成了一个刀客。对了,你不知道什么叫刀客——刀客,就是收钱替人杀人的人——有一天,江湖中出现了一个刀客,很多厉害的人都死在他的刀下,他杀人从来只要一刀。不管对手武功多高,只要给他钱,他就能帮你杀了那人。慢慢地,就有人知道了他的来历。’我听得兴高采烈,直问:‘那现在呢?现在那个刀客还活着吗?那家人呢,还在吗?’三叔笑了笑,说:‘那个刀客早就死啦。不过,从他那一代起,家族中每一代都会出一个刀客,所以这个家族就被人叫作刀客家族。’他最后还说,其实现在这家人也还一直住在那个小镇上,只是中原人很少有知道的罢了。”
苏妄言一口气说完了这个故事,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两个人都沉浸在故事里许久没有说话。
韦长歌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声道:“这故事真不错。”
苏妄言道:“是啊。我也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故事。直到那天晚上,我才明白原来真有其事。”
“所以你连夜去了那个小镇?”
“嗯,我那时也没什么把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韦长歌笑着凝眸望向他,柔声道:“辛苦你了。”
苏妄言咳了两声,忙低头喝水。
韦长歌笑得愈加高兴,过了片刻,道:“对了,你去了之后又怎么样?”
苏妄言正不自在,闻言松了口气,有些饶舌地讲起自己这半个月的经历来。
“那天我给你留了张字条,跟着便连夜起程。赶到了三省交界处。一开始,我不知道三叔说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只好在三省交界的地方到处打听,一连好几天,一点进展都没有,我几乎就要怀疑那真的只是一个故事了。没办法,只好放出风声,说要请一个杀手帮忙对付仇家。可来了好几个人,都只是普通的江湖客。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老头找到了我。”苏妄言想了想,又道,“其实,说是他找上我也不对。”
那时候苏妄言是在一个小茶馆里,那一带像这样的小茶馆极多,茶馆里说书、唱戏,以及各类小点一应俱全,当地人常常聚在这样的茶馆里谈天说地。给两文钱要上一杯茶就能坐一整天。
苏妄言送走了一个三流剑客,又走回茶馆里坐下。想到时间紧迫,寻找刀客家族的事又毫无头绪,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人道:“你要找杀手?”
苏妄言忙回头看了看,说话的是隔壁一桌坐着的一个老头,那老头桌上放了一面“铁口神断”的旗子,是个测字先生。苏妄言已经连碰了好几次钉子,再加上看那老头衣着朴素、目光混浊,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还以为是江湖术士在招揽生意。因此回答得也就不太起劲。
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啊。”
就又低头凝思。
那老头问:“找到了吗?”
苏妄言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那老头道:“我看你今天已经送走了好几个杀手了,难道这些人里就一个合适的都没有吗?”
苏妄言又摇了摇头:“他们不行。”
那老头居然又问:“为什么不行?”
苏妄言有点诧异,他看那老头不断发问,倒像是别有用意,因此他提起精神,正色回答:“我要找的,是真正的高手。”
那老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苏妄言看看他的脸色,转身叫来小二,上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自己亲自给那老头端了过去。
苏妄言在他对面坐下,客客气气地道:“这位前辈,我也不瞒你,不是我挑剔,实在是对手太厉害!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关系着我一家上上下下的性命,半点都马虎不得。唉,我也是被逼上了绝路,不得已,才想到这个法子,可惜……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可有什么指教吗?”
那老头呵呵一笑:“年轻人倒挺会说话的。这种地方,你哪找得到真正的高手?好,我看你也是有心人,跟我来吧!”
说着拿了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苏妄言忙掏出一锭碎银扔在桌上,追着出了门。那老头带着他出了小镇,一路向南,走了十来里路,七拐八拐的,竟越走越僻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已在人迹不至的深山里了。
那老头指着山上道:“那上面有一座小屋,你去吧,把你的事说给那屋子里的人听,他自然会帮你杀掉你的对头。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是老四介绍的。”
苏妄言大喜,拱手为礼,立刻上了山。
果然走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前面便见了一间小屋。他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苏妄言忙按那老头教的话都说了一遍。
那中年人笑道:“原来是四叔叫你来的,我行七,你叫我老七就行了。”
苏妄言也笑道:“七兄。”
那中年人虽然身材健硕,虎背熊腰,却也不是练过功夫的,苏妄言心头诧异,笑着问:“原来四叔说的高手就是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