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凝神想了半天,自言自语地道:“关连两家,一共是二百三十七口,从种种迹象看来,应该是一人所为。除了关城的左臂和肋下有两处伤口,其余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一刀致命,这两家都是武林中的名门,那么多好手,居然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命丧黄泉!按说凶手闯入之后,先遇害的那几个人可能没有防备,但只要有一个人呼救或是看见,其他人就有了戒备。但一百二十五个壮年男子,竟没有一个人的剑是出了鞘的!有一间房间,有九具尸体,是连伐远、连夫人和他的几个儿子和得意弟子,他们围坐在屋子四周,大约是正在商量什么事情,而这九个人,竟都死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呼喊、没有求救、没有打斗,甚至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没有!就像是凶手在一瞬间就杀死了所有的人……嘿嘿,”他干笑两声道,“依我看,恐怕这些人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就算到了下面,只怕也只能做个糊涂鬼吧!苏公子,你说天下间就数关城的刀最快,但这样的事,他做得到吗?”
苏妄言只觉手心慢慢沁出汗来,他张嘴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像胡二一样沙哑:“他做不到。”
“嘿嘿,做不到……天下没有谁能做到……那个凶手,他不是人……”
苏妄言莫名地打了个寒战,黑暗中,韦长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听见韦长歌的声音跟自己一样干涩——
“但是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一个人,我们甚至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吴钩。”
“吴钩?吴钩!他究竟是什么人?”
胡二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韦长歌皱着眉头,喃喃道:“当真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胡二摇摇头。
苏妄言本来一直陷在沉思里,这时候,他突然像从梦里惊醒一样直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问:“还有一个问题——你要是当真一无所知,又为什么要躲来这里?”
他不待胡二回答,又继续问道:“当年经手这案子的是你和岳州府捕头李天应,李天应莫名其妙死了,你在他死后,立刻失了踪,到底是为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胡二原本脸色煞白,听他问完,反倒舒了一口气,道:“这件事说来虽然不光彩,我倒也不瞒你们。我虽说和死人打了一辈子交道,但那天见到的情景却一直忘不了,这些年来,也说不清做了多少次噩梦啦……每次都梦见一地的尸体,一地的血,还有一个勾魂阎罗跟在我后面索命。唉,真是忘不了!”
他眼睛看着窗外,像是又想起了当年见到的惨状,出了一下神,缓缓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案子不是人做得出来的,这些年来,我暗地里留心着,也没听说哪里有类似的案子发生的,不过啊,这心里老是放不下。我私底下问过李捕头几次,他也是这个念头。嘿,说来惭愧,去年十月,我一听到他的死法,听到那句‘你不是人’,我立刻就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案子,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索命阎罗又回来啦!他一死,我怕下一个轮到自己,连夜收拾包袱就离开了家……”
苏妄言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简单,看他表情也不像说谎,愣了愣,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韦长歌也有些失望,苦笑了笑,对苏妄言道:“看来只能再找别的线索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
苏妄言叹口气:“好。”
两人向胡二道了别,一起走出来,胡二也跟在后面相送。
到了寺门,韦长歌回身笑道:“今天谢谢先生了,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胡二笑道:“韦堡主客气了,没帮上忙,实在是对不住。”
韦长歌点点头,一笑,拉着苏妄言便望外走。苏妄言回头一看,见胡二合十而立,仍站在门口相送,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道:“胡二先生,你这和尚还真是做得有模有样的!还真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胡二也讪讪笑道:“苏公子取笑了,做和尚有什么好的。”
苏妄言笑道:“那先生还是早点回家去吧,也省得家里惦记。”
胡二诧道:“回去?那不是白白送命吗?对了,我在这里的事情也还请二位千万替我保密!”
苏妄言脸色一变,韦长歌已急忙追问道:“什么意思?既然知道凶手是个人了,你还怕什么?”
胡二脸上惊愕之色愈加明显,反问道:“两位难道不知道吗?”
韦苏二人异口同声地道:“知道什么?”
胡二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李捕头到底是怎么死的,但那些人肯定是冲着我和他来的没错,为的,只怕还是关连两家的命案!”
苏妄言奇道:“那些人?”
“是这样的,”胡二道,“我有一个兄弟,小时候就过继给了一户姓张的人家,两家一直没什么来往,所以也没人知道。张家是开米铺的,得云寺平日所需的米粮就是由他们供应的。我离家之后,就只有我那个兄弟知道我在这里,他趁着送米的机会来见过我几次。家里人和他说,我走之后就有人找上门来,还四处跟街坊打听我的下落,我女儿、女婿还说让我千万别回去呢。”
韦长歌怔道:“那会是什么人?”
胡二道:“我也不知道。真是想不通,那些人干吗要找上我和李捕头?虽说是我们经手的案子,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而且事情又已经过了那么久……”
苏妄言接口道:“不对,如果真是为了关连两家的惨案,那一定是你们知道了什么凶手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费尽周折要杀人灭口。”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道,“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凶手偏偏要等了这么多年才动手呢?”
韦长歌沉吟道:“不管是什么人,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吴钩……”
苏妄言问:“你的意思是?”
“明月……”韦长歌一笑,缓缓道,“我总是觉得,那个明月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苏妄言道:“嗯,你是说找到明月,从她身上查出李天应的死因——”
韦长歌点点头:“不错,只要能找到凶手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东西,事情也就差不多大白于天下了!”
肆 他的秘密
三月十五。
无锡。
醉仙楼。
韦长歌笑吟吟地看着桌上平平整整放着的纸签,那是半个月前苏妄言留给他的——见过胡二的第二天早晨,他一觉醒来就收到下属交来的这张纸签,上面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仍是苏妄言一贯的简练,就连韦长歌,也只知道他离开办事去了。
楼外依旧飞着细雨,梅子正黄,这样的细雨已经缠绵地下了好几天,小到不必撑了伞才能出门,却又淅沥的,让人无端心乱。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路上行人也就不多,零零落落,好半天才又过去一个。
韦长歌坐在栏杆边,他探头往下看了看,嘴角笑意更浓。
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正骑着马摇摇地往醉仙楼而来。
“韦敬,下去迎苏公子上来。”
“是。”
韦敬利落地应着,快步下楼去了。
韦长歌拿起桌上的纸签,想了想,揉成一团,塞到怀里。
“我还怕你没收到我的信。”
苏妄言先坐下喝了口茶,这才慢慢地道:“我怕误了见面的时间,四天没睡,累死了六匹马,从云贵川交界的深山里赶来的。”
韦长歌一愣,仔细看看他,似乎确实比半个月前瘦了好些,脸色也不太好。韦长歌皱起眉,道:“何必那么辛苦?你就算来迟了,难道我会不等你吗?”
苏妄言闻言略略露出笑意,道:“我当然知道你会等我,就怕无恙等不了。”
韦长歌听见“无恙”二字,眼睛陡然一亮,马上又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说到这件事,原来这半个月你是去了那种地方,查到什么没有?”
苏妄言的脸上瞬间居然也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既而刻意淡淡地道:“那你呢?你这趟去苏州有什么收获?”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韦长歌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无恙小兄弟怕是拿不走我这只右手了!”
苏妄言一喜,道:“你找到吴钩了?”
韦长歌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找到了一个人,他可以带我们去见吴钩。”顿了顿,又问,“你那边呢?你急急忙忙赶去那么远的地方又是为什么?”
苏妄言有些得意地微微一笑,道:“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先不说我这边的事,你把你去苏州找明月的经过告诉我。”
韦长歌看他半天,苏妄言只是含笑品茶,只好叹道:“好,我先告诉你。”
韦长歌道:“那天早上你留了张字条就走了,我只好一个人赶去苏州。据巧云阁老鸨的说法,去年六月,巧云阁的老板路经苏州,偶然在苏州的翠袖坊见到了那个明月,惊为天人,便不惜重金要把明月请回巧云阁。翠袖坊本不愿意,但后来见价码一加再加也就同意了。没想到没多久巧云阁就出了那件事,明月也吓病了,就把她送回了苏州静养。这些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但等我到了苏州,却找不到明月了——翠袖坊说一个回京的地方官路过苏州,看上了明月,替她赎了身收作小妾,带上京去了。风月场中这本是常事,他们这番话可说是滴水不漏,我虽然疑惑,一时倒也找不出破绽,这时候,韦敬说了一句话。”
苏妄言“咦”了一声,看向韦敬。
韦敬笑了笑,道:“我懂什么?不过承蒙堡主看得起,平时也帮着料理一些天下堡的生意,知道点生意人的心思——天底下是没有一个生意人肯做赔本买卖的。”
韦长歌对他一笑,接着道:“不错,‘天底下没有哪个生意人肯做赔本买卖’。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我。巧云阁花大价钱请明月,为的无非是‘赚钱’二字,明月在巧云阁才待了不到一个月,就算这一个月之中生意再怎么好也是赚不回本钱的。试问,这种情况下,巧云阁又怎么会轻易放人呢?我想明白了这一层,便马上派人去查,果然,翠袖坊说的那一段时间确实有三个地方官曾经路过苏州,但这三个人却没有一个去过翠袖坊!翠袖坊的人在说谎。为什么?”
苏妄言道:“有人要他们这么做。”
“谁能让他们这么做?还有,谁不知道风月场里的人口风最是不紧,他又怎么知道翠袖坊不会出卖他?”韦长歌紧接着问,既而又自己答道,“我的答案是,他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翠袖坊的主人。于是我又派人去打听,知道了翠袖坊的主人姓金,单名一个砾字。不仅如此,非常巧的,岳州巧云阁的主人竟然也是他。”
“金砾……金砾……”苏妄言喃喃念了几遍,皱眉道,“没听过……”
韦长歌哈哈笑道:“你当然没有听过。我打探来的结果,金砾绝对是个十足的商人,除了钱多一点,家业大一点,没有任何值得别人注意的地方。他甚至连经商都算不得特别出色——金家是两江有名的豪富之家,他的财产都是家传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江湖中人有瓜葛?又怎么会牵扯到十二年前的惨案?他甚至一生都没有出过浙江半步!”
“不过,金砾倒确实有一点很让人羡慕——”韦长歌故意停了一停,学着苏妄言的样子,慢吞吞地喝着茶。
苏妄言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
韦长歌微笑起来,一字一句地道:“他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妻子。”
“那个女人是十二年前的冬天突然嫁进金家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成亲那天,用的是新娘子家乡的礼节,金家派出了一里多长的迎亲队伍,新郎在前面牵着马,新娘子就坐在马上,吸引了半个城的人围观。很快人们就发现金家排场虽大,女方却一个亲属都没有出现——这是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过没过多久,人们马上就忘了这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凑巧吹起了一阵风。”韦长歌的手指轻轻地扣在桌面上,“那阵风吹开了新娘子蒙在脸上的喜帕,露出了她的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整条街的男人都已经魂飞魄散……于是人们就只顾着讨论这么个大美人怎么会看上金砾这个满身铜臭的俗人,再也没有人记得追究她的来历了……”
苏妄言怔怔道:“天下竟有如此绝色?”
韦长歌点了点头。
“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韦长歌摇了摇头,很快又扬起嘴角:“我只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叫梅影。”
“梅影?”
苏妄言呆呆地回了一句,觉得有点头痛。
他疲惫地把手覆到眼睛上:“我没听说过……”
韦长歌站了起来,走到苏妄言身后,轻柔地帮他按着额头两侧:“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苏妄言却不答话,想了好半天,道:“梅影——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我总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
韦长歌轻笑出声,道:“没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金砾既然不可能和那案子扯上关系,疑点自然就落在梅影身上,再加上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来历,这就更让人起疑了。但梅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杀李天应和胡二?她和吴钩又是什么关系?一开始我也想不出来,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我和无恙约定的三月之期就快到了——想到无恙,我这才恍然大悟——”
韦长歌故意一顿。
苏妄言“啊”的一声,大声道:“我知道了!难怪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韦长歌望着他道:“哦?”
苏妄言笑道:“我们是没听过‘梅影’这个名字,但这个人我们却是早就知道的了!无恙说过,他家逢惨变之后便沦落街头乞讨为生,总算是命不该绝,被人收留了抚养长大。无恙口中的救命恩人‘梅姑姑’就是梅影!”
韦长歌拊掌笑道:“苏大公子果然敏捷!你猜得不错——梅影嫁到金家不久就收养了一个小乞儿,那被收养的小乞儿名字就叫无恙!”
苏妄言道:“这样我就明白了。当天我们去见过无恙之后,我曾经对你说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还记得吗?”
韦长歌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