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掉了昨天的勿忘我花,把新买的香水百合插进花瓶。这时,莫伊梳着头出来了。
“你在啊!”
“我回来收拾点东西,今天下午绍辉接我回虹口。”她说,“结婚的老师回来了,要还我帮她上的课,这个月我都会呆在虹口。”
“是不是哦,我还准备了好多三十八中的事说给你听。”
“下次见面再听你说。咋个了?你的气色不太好。”
“天气不好,影响心情。”
“今天的天气是不大好。”她走到阳台看了看。这是成都最常见的阴天,整座城市如同罩了件灰袍子。“暂时的。天气预报说,明后天都是大太阳。唉,我说,等下次回来,找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请你们一家来我这里做客好不好?我还没见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呢?”
我点点头说:“好嘛!”
她微笑道:“那就这么定了。给我说你女儿喜欢啥子,我好准备一份见面礼。”
“她喜欢穿裙子,还要是粉红色的。”我没告诉她同文婷闹翻要离婚的事。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记到了。”她说。
刚要走,莫伊却让我等等,从卧室里拿了个红色的盒子交给我。盒面标注着保暖内衣字样。“拜托你一件事情,抽空帮我送样东西。地址和联系人还有电话都在盒子里装起的。你把东西给联系人,告诉她我有事确实不能来就可以了。”
盒子里装着一件女式保暖内衣。离冬天还远,未免备得太早。“送给哪个的?”我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说了你也认不到。”莫伊淡淡的说。
“真的要等一个月才能看到你?”我说,“是不是太久了?”
她转眼望着我。短短的两目相对,竟对出一丝慌张。我掩饰道:“我的意思是,房子空到太可惜了。”
莫伊闪烁的说:“可能也等不到一个月。”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闲来无事,便按地址给她送东西,竟然找到了监狱门口。给联系人打过电话,才知道没错。联系人问我莫伊为什么没有来,我告诉她莫伊忙抽不开身。听我这样说,电话那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大概等了二十分钟,一个女狱警出来了。从声音判断出就是与我通话的联系人。没我想得老,但声音已经被锻炼成公文式样。猫头鹰般古板的脸,倍显疲倦和忧愁。
她抱怨说以为做通了莫伊的思想工作,没想到她还是变了卦。
“我还告诉犯人她女儿一定会来看她。晓得她要来,犯人这几天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好多,我也好不容易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刚才你说犯人的女儿,是指莫伊?”
“啊,有啥子问题?”
我糊涂了。莫伊不是说,她的妈妈同爸爸去周游世界了吗?怎么会入狱?
“她妈妈真不是盏省油的灯,脑壳里面天天想着自杀。撞墙、绝食、磨尖牙刷把,啥子办法都用,搞得我焦头烂额。给她做了很久思想工作,才晓得她是想小女儿来看她。大女儿都不行,就要小女儿。但我不晓得她们发生了啥子,这个小女儿始终不愿意来。是不是因为嫁了个有钱的老公,害怕坐牢的妈妈影响自己的名声?”看来女狱警被折腾得够戗,否则也不会见人就倒苦水。
“她妈妈犯的啥子罪?”
“她没跟你说过?”女狱警上下打量我一番,说道:“她妈妈杀了她爸爸。用枕头给捂死的。”
莫伊爸爸妈妈结伴环游世界的美好形象还留存在脑海中,我始终不能把这些美好的形象同残酷的事实联系到一起。我又回想起家长会上,她的爸爸和妈妈单独坐在角落里用普通话交谈,那么的和谐共融,令人嫉羡。若是有人拿出杀人和环游世界作为莫伊父母的两个人生预测选项,我会毫不犹豫的选环游世界。
“刚参加工作就遇到这样不省心的犯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现在好了,喊我咋个给欧艳说嘛?”女狱警不耐烦地抱起手臂,跺着脚,伤透了脑筋。最后她瞄到我身上,对我说道:“现在只有你去见欧艳,跟她说女儿没有空,稳定她的情绪。不然她还以为我又骗她。你去跟她说些安慰话,让她心里面好过点,我也好跟着好过。”
我在会见室外坐等了半个钟头,莫伊的妈妈才被武警押解进来。她垂头丧气,显然是愿望落空所致。当我看到她的正脸时,实在不能等同我记忆中那幅骄傲清高的形象。我甚至怀疑,到底是记忆有误还是来者有误。坐下前,她透过玻璃隔断看了我一眼。陌生的一眼。
她容颜憔悴,清癯的颧骨透出断壁残垣般的衰败。惟有嘴唇骄小上翘,百合花一样幽雅。这是她与莫伊最象的地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寸头上掺满了盐粒般的白发,同额头上斧凿的皱纹叠加起一片伤心。但并不碍我去回忆她曾经美丽的轮廓并还原出来。
她拿起座机听筒,但没有说话。
我自我介绍道:“阿姨你好,我是莫伊的同学毛亮。今天她确实有事不能来,就托我给你带了套保暖内衣。等哪天空了,她就过来看你。你要多保重哈。”
“我早知道她不会来。”她喃喃的说。接听电话时,手臂上的袖管落下来,我看到腕部蜈蚣虫样式的伤疤。应该是“割腕”留下的痕迹。“我在痴心妄想,痴心妄想。”
“您不要伤心。莫伊心里还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让我送保暖内衣过来。”我改用普通话与她交谈。普通话比湖广话更抒情。
“她对你说过她心里有我?”
“当然。您是她母亲,她心里头咋个可能没有您。”我说的诚恳,但还是被普通话所累及,表达得像在电视剧里说台词。
她苦笑,不信我的话,好象心里头明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想,要弥合莫伊心头妈妈杀死爸爸的创伤,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还是希望她们母女俩的关系能有大团圆结局。
“莫伊还好吧?”她问道。
“挺好。”
“姑爷对她好吗?”
“还不错。”探监还是报喜不报忧得好。
“我对她犯下的罪,就是死也弥补不了。只要她过得好,我就是死,也安心了。”
“您别说丧气话,往后的日子还长,不怕见不到莫伊。”
“我不能再打扰她,彻底退出她的生活才是最好的赎罪。”她自言自语的说,揩揩眼角的泪水,然后挂断了电话,凄然抽了抽鼻子。虽然听不到那声音,但还是强烈感受到万念俱灰的绝望。
女狱警告诉我,莫芸每个月都会来看欧艳一次,莫伊却一次没来过。她不明白都是一个妈养的,为什么小女儿不能像大女儿一样豁达,给妈妈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同时也让自己的“亲情帮教”取得进展。说莫伊不豁达,我不大接受。要是她不豁达,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忍受熊绍辉的拳脚相加。这种类比或有失妥当吧,毕竟,父母自相残杀的影响比起自己的切肤之痛,更为可怕。
我希望女狱警透露更多的案件细节,看能否帮她劝说莫伊来探视妈妈。其实是我自己的好奇心在做怪,我想知道,当时羡慕至极的知识份子夫妇,是怎样走上穷途末路的绝境?而这件事又对莫伊的影响有多深呢?
看来欧艳确实把女狱警折腾得够呛,也不考虑违不违反监规,就把我领进办公室。她所在的办公室窗明几净,一尘不然,就象太平间。动用多少犯人才能达到这个程度啊!紧接着,她从档案盒取出一份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交给我。
“判决书上写得很清楚,看上一遍就明白了。”不但给我判决书,还给我倒了杯水,而且还从抽屉里取出一罐蜜枣给我吃。“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金融行业。”我说。
“今年多大了,结婚没有?”我一听,就知道她是大龄剩女。
“女儿都可以打酱油了。”
她嗖地收敛了发酵的水性杨花,忙其他事情去了。真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