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轻率离婚这件事伤透了父母的心,他们就说不管我,自生自灭吧。我也不敢回家,回去肯定会被唾沫淹死的。那时候,我上班的学校不包吃住,我就住到一位大学同学林小曼那里去。当初结婚的时候,小曼还是我的伴娘。我离婚了,她很惊讶,因为结婚时她对我前夫说过:要是你对不起莫伊,我一定会把你千刀万剐。”
“那时我任职的学校效益不好,工资微薄,小曼花钱又大手大脚惯,典型的月光族,所以我们只能与别人合租。但合租也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么是房东涨租金,要么是合租者不愿再合租下去,要么是找不到合租的人,总之,常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让我们不得不到处搬家。最后的一次搬家,我遇到了绍辉,正是他让我再次稳定下来。”
莫伊突然停下来,观察反应似的看着我。我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曲折的经历。”莫伊捋了捋耳发,说。我多么希望她能摘下墨镜,如此便能透过她的双眸,看到她目光的闪烁。现在想来,她之所以告诉我,完全是因为戴着墨镜,让我无法看到那种闪烁。“我小时候就心无大志,向往过一种平淡的生活,大家都觉得我很没出息。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都在为毕业后的工作问题担忧,我却想着到阿坝同学家的草场放牧,一辈子做放牧女。他们都笑我是理想主义者。就是阿坝同学也笑我,她来念大学,也是为了将来不再放牧,因为放牧艰苦又枯燥。但我真的很喜欢草原,人烟稀少,离天又近。山丘冰肌玉骨,很象蘑菇,我想骑着马把它们一朵一朵摘下来,放到篮子里。哦,我滥情了,你不要笑我哈。”
“你说得我的心都痒了。”
“在城里面,我觉得什么都好复杂,离个婚也要考虑好多。”她慨叹,“说到这吧,至于后面的经历,就更普通了,同‘新闻现场’里的家长里短差不多,没有说头。”
“不要折磨我哦,要说就说完嘛。”
“我可不是感兴趣的对象。”她笑道。
“你就当是等价交换嘛。刚才我给你说了那么多学校的事,你也应该说同样多的事做交换,否则我心里面不平衡。”其实,我是怕我们又陷入陌生的境地,陌生意味着我又得离开了。我很珍惜这次独处的机会,下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知要等多久。
“好吧!”她说,“其实,我在遇到绍辉前,差点同别的人结婚。这个人叫魏劲松,是我任职舞蹈学校的班主任。舞蹈学校少年宫分校的招生不好,就把他从其他分校调过来打理,看能不能有起色。就长相来说,魏劲松并不出众,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象外星人。凹陷的脸盘盛着金鱼眼,而且身材矮小,颧骨高耸——我觉得外星人就是这副样子。他特别油嘴滑舌,经常评价少年宫其他艺术学校老师的模样和身材,有点不大正经。但心地却很好,很会关心人,经常给我倒水,买好吃的,提些我教学的不足之处。我们同事聚会,讲好AA制,他会毫不犹豫的把我那份付了。我坚持自己付,否则下次不会参加任何聚会。他就很顾及我的感受,说这次他请,下次我请。真到下次的时候,他又以诸多理由为我付钱。反正给我很多关照,让我非常感激。有时,我就会做些点心犒劳他。后来我听同事讲,魏劲松表面上好耍嘴皮子,但很真诚。七年前他交过一个女朋友,两人驾车游玩出了车祸,他眼看着女友血淋淋的死在身边。因为这层阴影,魏劲松七年来再没交过女朋友,并让我考虑考虑他。原来同事们都发现他对我有意思。在我面前,魏劲松从来没提感情上的事,但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有意思。我可不想耽误他,就对他说:象我这种离过婚的女人,不值得他稀罕。我的贬低没有赶走他,反而让他更主动的追求我。我问他我究竟有什么好,他列出了善良、纯洁、优雅等词汇来,好象专门研究过。我说这只是你的想象,我真的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直到08年大地震,我才彻底接受了他。记得那天,我正在上课,楼晃荡得好凶。我疏散学生们下楼后,他飞快地跑到我身边,说你怎么还在磨蹭,拦腰抱了我就往楼下跑,在跑的过程中,他佝偻着身子护住我的脑袋,生怕有砖石落下来砸到我。我很感动,就接受了他,正式展开交往。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发现两人在一起很困难。”
“魏劲松是家中独子,家里不乐意他娶二婚女人。第一次随他回家,伯父伯母就对我冷若冰霜。顿时觉得,如果与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整个家都会不得安宁。我退缩了。魏劲松说他可以放弃父母。我不能接受,毕竟他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于是,我就向他提分手。但如果是上面的理由,他是断然不会分的,因此,我就把自己变成‘嫌贫爱富’的女人。我说对我好没用,你根本养不起我。没多大效用,他说他会努力,让我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当真着手辞职,另谋高就。指导搬家的时候遇到绍辉。我请他帮忙,把他带到魏劲松面前,他这才放手。”
“最后,你们就假戏真做了。”我说。
莫依笑而不答。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穿过中式走廊,拐进灰白相间的圣母无染原罪堂。堂内煌煌的灯盏映照着弧形高窗,好象孔明灯,随时会飘走似的。我们从侧门进去,只见白壁红柱支撑的马蹄形天穹下,虔敬的信徒捧起红色封面的册子唱赞美诗,用的是英文。虽然听不懂,但还是有触动。古铜吊灯的金色光芒洒满教堂。忽然见到还有人从事圣事,顿然起敬。并且信徒之中,以年轻人居多,更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站在最后一排跪凳前,聆听唱诗。转眼看莫伊,只见她摘下墨镜揣进衣兜,把双手搭在跪凳扶手上,垂下眼帘。莫伊不信教,缘何如此?每次走进教堂都如此吗?她是在向圣龛里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可怜救主祈求还是祈祷?抑或借落寞的悲悯一用,平抚熊绍辉施加的暴虐?
一个穿黄色上衣的女子走进来,面朝圣龛,单膝下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加入到唱诗的行列。诗唱完,信徒们又说阿门又画十字,但莫伊没有,她戴上墨镜。紧接着,琴声响起,信徒们排起一条长龙,要领什么东西。这时,莫伊转身离开,我跟着。一位阿姨走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新人。我说不是,来参观的。阿姨合颜悦色的告诉我们,不是信徒也可以领圣餐,领到时双手交叉拍肩,主的血液和身体能帮助我们洗清身上的罪孽,得到救赎。我说谢谢,还是先把这个教了解透了再决定信不信。阿姨没有放弃,推荐我们到门口带份免费资料回去看。最后,声情并茂的对我们说:上帝爱你们!我也爱你们!
资料放在入口处,一张覆有紫酱色的金丝绒的桌面上。有个奇怪的男人正在翻阅。说他奇怪,是因为他戴着盲人一般的黑色墨镜。头发簇簇的,着了套毛糙的西服,皱巴巴的皮鞋,极其落魄。暂且叫他盲人吧。盲人的身子堵了半个入口,还好他很懂礼貌,我们经过时,主动往内靠,让我们出去。
我得同莫伊分手了。
“有啥子事你可以找我,我肯定帮忙。”我说,“不要嫌我多嘴,你也不要太将就他,否则就是姑息养奸?呃,要不要去妇联投诉他?”
莫伊笑了。难道是我太天真?
“不管咋个说,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放心,我会注意的。BYE BYE!”她戴上墨镜,转身而去。
走出百米远,我回望她一眼,不料她的背影被刚才那个盲人的背影挡住了。盲人一瘸一拐的,但步履急促,踏起一阵不安的调子。当莫伊拐进大树根街时,同她保持一定距离的“盲人”也随之拐进去。一种危险的感觉攫住我。
我飞奔进教堂右侧的平安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