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门推开。她尴尬退却,紧张的抚着自己的脸,然后跑进卧室去了。她的步子下面是片废墟。书本散落一地,椅子横七竖八,就连那些别致的工艺品也摔得缺胳膊少腿。我下意识的望向桌面花瓶。还在。但早上送来的香水百合已经不见了。我在桌底发现了被踏得支离破碎的残骸。
谁在心头揪了一下,忽地隐隐作痛。莫伊出来了。鼻梁上架副墨镜,却是欲盖弥彰。
“咋个回事?”我问道。
“你咋个来了。”她有转换话题的企图。
“是他,对不对?”我火冒三丈。“他咋个能这样对你?”
“没得事。”莫伊反而安抚我,“不要这样大声好不好。吓到我了。”
我无法平静。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夹巷里的一幕突然复活了。眼前魔鬼般的场面,比夹道里的更撕心裂肺。
“我就晓得,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我说。
“真的没得啥子,你不要胡思乱想。”
“这叫没得啥子?”我质问道,“这个混账东西。”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莫伊安抚道,好像受伤害的人是我。“绍辉是打了我,但不是故意的。他心里面有事,喝了点酒,所以情绪失控。”
我瞪着眼,要她解释清楚,让我相信这确实没什么。
莫伊继续说道:“公司出了事情,他去应酬解决。但是没解决好,那个副县长说他不要钱,绍辉的公关失败了。于是他多喝了几杯回来,一会哭一会笑的。我给她熬了醒酒汤,他打翻了,火才冒起来的。都怪我太笨,要是喂他就不致于引他发火了。”
事到如今,她还在为他开脱辩解,让我真是气恼。难道他有钱就可以忍气吞声?难道他有钱就可以对她任意凌辱?
见我怒火难填,莫伊又说:“再说,这是我们的事。”一下子就把我排除出去了,让我的恼怒显得毫无理由。我灰心了。
然后,她独自收拾起纷乱的房间,我在一旁帮衬。她接受了。我把垃圾扔到楼下回来,她已经用电饭锅煮起饭,房间又恢复了平静。她对我说:“我想去教堂散散步,然后再往农贸市场买两样小菜,也顺便送你。你还在天府广场打车吧?”
我说是的。
“我熬的是稀饭,男人家吃不饱,就不留你晚饭了。等哪天绍辉过来,再煮好的招待你。”
“差点忘了。”我把云雕梳妆盒交给她,“这是他买的,何主任让我带给你。”
莫伊看了眼梳妆盒,不禁笑道:“他又买到假货了。虽然盒子的漆上得很细密,始终还是化学漆,肯定是机器批量生产的。这不是绍辉第一次买到假货了,这屋里的好多东西,都是他用真货的价钱买的假货。有时看到他兴致勃勃的捧着假货来告诉我说肯定是真的,我都不忍去揭穿。”莫伊把梳妆盒摆放在斜插式鞋柜上,代替在这次家庭暴力中被打碎的青花西洋仕女盘。
“梳妆盒还是放进梳妆柜好。”我建议。
“没有首饰给它装。”莫伊笑着说。“我不喜欢珠光宝气的东西。”
“我是怕放在外面,又被砸个稀巴烂,那样岂不可惜?”
莫伊听出我的讥诮之意,嫣然一笑置之。
路上,见我不说话,她便引我去回忆三十八中的往事。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帮助她找回记忆的。我却记不得什么时候答应过她。
“你好象提过一个叫邓建国的老师,给我讲讲他,看我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邓老师确实是个印象深刻的人物,相信每个初九八级四班的弟子都不会轻易忘记他。邓老师瘦而高,象根电线杆子,每天都穿一件廉价西服,把教科书夹在胳肢窝下进教室上课。无论是坐、是立、是行、是走,邓老师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愤青姿态。他喜欢朗读,对我们的朗读是极力抨击,说再好的文章从我们嘴里读出来都是一坨臭****,最后必以舒婷的《致橡树》做示范: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致橡树》致得我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但他乐此不疲。后来他给我们讲《论语五则》,说孔子的子是尊称,毫不介意我们称呼他邓子。虽然大家口中叫他邓子,心里面却骂“破凳子”、“烂凳子”。
若有学生分神、打盹、私聊,就少不了尝到他的独门绝迹:粉笔或刷子,小李飞刀般飞出讲台,稳、准、狠,且例不虚发。而且他还善于以暴制暴。我记得两个学生在底下搞小动作被逮住后,相互推诿是对方的错,邓老师干脆让他们到教室后头,各拿一把扫把当武器互搏,谁输谁的错。
“小弗郎西斯科”是邓子讲《最后一课》时,有个名叫董建国的同学因回答不出主人公的名字,邓子给他取的外号。后来他叫惯了,就一直这么叫。
“小弗郎西斯科,如果你身在沙漠,会怎么生存?”那应该是讲《沙漠之舟》吧,他逮住了梦周公梦得流了满桌子哈喇子的小弗朗西斯科。也许梦到自己继承了父亲的猪肉摊,享受到一天吃十根芝麻雪糕的天伦之乐,被这问题一惊,便条件反射的回答道:“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卖水。”原本他想说注水猪肉,觉得缺德,就改了口。
“沙漠卖水,不错不错。大家想不想看我们的小弗郎西斯科是怎么在沙漠里卖水的?”邓子奸险的笑,然后对小弗郎西斯科说:“去打盆水回来!”小弗郎西斯打水回来以后,邓子就罚他端起水站在教室后面,还不忘打趣说:“卖到钱请大家一起到街上打牙祭”。这还没完,因为“那么久了,你的水都没有卖出去,肯定是方法不对。沙漠里的人都喜欢把水罐顶在头顶,要不,你试一试,看生意能不能好点。”邓子话音刚落,小弗郎西斯科就呜哇大哭。当然,他并没有让小弗郎西斯科真的去顶水盆,听到他哭,就算达到了目的。
我有个毛病,好笑的事还没说完,自个儿就先笑个天翻地覆。莫伊很感兴趣的听着,也附和着我笑。
“想起什么没有?”
“没有。”她摇了摇头。“如果想起来,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我说同学,老是我在这儿噼哩呱啦,有啥子意思。你也说说自己嘛?”
“我很普通,没得啥子好说的。”
“你这样就不厚道了哈!”
“那你想晓得啥子嘛?”她妥协了。
“我都想晓得。”
“你也太贪心了。”
教堂到了,我跟她走了进去。中式教堂这边有三进雕梁画栋的院落。院落是砖木结构,廊道高而阔,悬着红绦宫灯,精密细致,很有大户人家的派头。第三进院最为轩敞。中央有座粉色玫瑰簇拥的耶酥石膏像。同西式教堂部分广场上的圣母玛利亚站像一样,悲悯的展开双手,迎接迷途羔羊的皈依。石膏像两边是铺排而去的挂着鲜红油亮灭火器的房间,廊檐也整齐的悬挂着一线红绦宫灯,但最令人好奇之处,乃是房间与房间之间的墙壁下都开了个老鼠洞,也不知有何用处。
左右两个对称的花园里,生长着腊梅、铁树、万年青和蔷薇。花园的石砌花台上,一棵树冠如斗笠,浑身布满龟甲般纹路的树伸向云霄。铭牌上标示这是加拿利海枣。吃过不少枣子,但却没有见过枣树。枣树在我心目中不过是种矮小的灌木,绝不会如此的耸峙逼人。
穿白色袍服的司铎应和着鸟鸣,穿行不止。这里的确幽静,弥漫着一种庄严的秩序和优雅,同莫伊的脾性倒有些相象,难怪她那么喜欢进来散步。
“我结过一次婚。”莫伊终于向我吐露,我侧过耳去,生怕漏过一丝半点。“大学毕业后,我认识了一个军人,结婚以后又为他生了个儿子。婚后我们性格不合,过得很不愉快。后来为了做职业军人,他转而追求团长的女儿,并向我提出离婚。他要房子和儿子,我则不给抚养费净身出户。不过,我可以探视儿子。现在他们在西安,每个月我都会去看我的孩子。”
“很多人都说我便宜了他,包括我的父母。当初我是在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才同他结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才把消息告诉父母,别提被骂得多惨。尽管我一再说我可以探视儿子,而属于我的那半房产是留给儿子的,前夫只是代管,但他们都认为不值。‘你应该到他部队里面闹,让他身败名裂。’我可以这么做,但儿子怎么办,身败名裂的父亲会给他的将来笼上怎样的阴影?况且,我也不是大吵大闹的料,既然你心都不在我身上,大家好聚好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