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老爷向到我,早不下,晚不下,在我快遇到你表孃时就下起了大暴雨。是在西安路,我就看到一个美女站在电话亭里面躲雨,身边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和锅碗瓢盆被淋得一塌糊涂,反正是造孽兮了。我喊她上车,她还不理我。也是,认又认不到,凭啥子上你的车。当时我的善心太强烈了,怕她感冒,就下车把她硬拉上来。她不干,在哪儿喊‘救命!救命!我的东西。”我就骂她喊个毛,东西给你搬上来就是。除了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我把她的东西都搬到车里面。再说,那些东西搬回去也报废,我说不要了,回去老子赔你。”
“你咋个会在电话亭里面躲雨喃?”我问莫伊。
“本来喊了辆面包车给我搬家。看到天色变了,他们要涨价,我不干,就把东西丢下来跑了。雨跟着下下来,我也跟到遭了。”
“空调开了好久,她都还在打抖,肚子就象鸽子一样咕咕叫。硬是又冷又饿。我就先去找了家百货商场。一下车走路,她的鞋子就吧唧吧唧响,狼狈惨了。商场保安都不要她进去。我就喊她在外面的休息区等,自己进去买了毛巾、鞋袜和吃的东西。我把东西拿给她吃,她硬是饿坏了,嘴巴里面塞得一点风都不让透。看到她吃得那么香,我就帮换鞋袜,她还不领情,脚一下子就抽回去了。我就毛了,就吓她:‘老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伺候人,你再敢抽,就不要怪我动粗!’眼睛鼓得又恶又大,一下子就把她吓到了。我脱掉她的鞋子袜子。虽然腿脚很湿,但你不要说,还不臭。哪象我们的脚,袜子一脱,臭气熏天的。我抬起她的脚,给她把泥水揩得干干净净,换上新袜子新鞋子。我买的是双耐克,她穿着有点长。但她没有跟我说。就这样子,她就有点感动,觉得我是个好人。后来,有事没事我都跑到她上班的少年宫去找她,再后来,她就变成我老婆了。”
“哪个是你老婆?不要自做多情。”莫伊反驳道。
“就是没有扯票嘛,走,马上去扯,看你以后咋个压我。”大哥厚着脸皮去拉她。
“我才不去。你还没有让我满意呢?”
“看来,要做我表姑爷,不是那么容易的。”我附和道。
“你们两个合起伙欺负老子,老子的心都伤透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吃我的花椒菜。老婆,你给我等到,哪天把我逼急了,我把你绑到民政局去扯票,老子说到做到。”看着大哥委屈的样子,我和莫伊相视而笑。
熊绍辉爽朗、幽默、耿直,象太阳,一出场就能感受到他的强烈温度。而莫伊象月亮,低调、含蓄、委婉,犹如一首神秘的诗。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走到一起,多少让人意外。也许爱情就是爱情,同性格什么的没有关系,倒是爱情出了问题,喜欢拿性格做借口。经过几天的观察来看,我觉得熊绍辉确实深爱莫伊。不过,夹道里的一幕也困扰着我,让我不寒而栗。也许是我多虑了,那不过是残留下来的敏感和偏见。
熊绍辉把筷子扔到桌上,拍着肚皮说:“吃饱了”。为证明吃饱,他打了个嗝。
“七点钟我有个会要开,得先走一步。毛亮,吃完后帮到你表孃把碗筷收拾了,陪她说说话。你表孃什么都好,就是太孤僻了,要是能够活泼点就完美了。”又压低嗓门对我说:“主要是劝她同我去扯票,劝成了,表姑爷绝不会亏待你。”
熊绍辉一走,快乐的氛围立时淡了。莫伊变得少言寡语,不苟言笑。照这样下去,我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下次单独见面,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才破题似的问:“你爸妈还好嘛?”
这一问,竟然顿住了她手中的活。她不自然的看我一眼,好象我提出的是道难题。最终,她还是以“都还好”回答了我。那样的勉强。
“我在家长会上看到过叔叔阿姨,对他们的印象却特别深刻。”我说,“一看就是知识份子,同我们这些农民的妈和老汉一下子就区别出来了。我记得你爸戴了个黑色镜框的大眼镜,你妈烫着波浪卷的头,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把大家都羡慕惨了,一直盯到他们看。”此外,阿姨也给我留下一幅清高的印象。不与其他家长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用手绢躯赶农民家长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叔叔和阿姨应该退休了?”
莫伊奇怪的点点头,说:“一起周游世界去了。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在马尼拉了。”
“过得好潇洒。”
“他们是潇洒了,害得我和姐姐担心的不得了。上个星期在不丹,要跟当地人去掏啥子蜂蜜,结果爸爸在路上遭蚂蝗咬了。我妈哭着打电话回来说,爸爸要走了,骇得我和姐姐要死,马上要飞过去。刚到机场又接到她的打电话说没得事了,两人已经在印度。你说焦不焦人?”
“是焦,但很值。我们老了不晓得有没有他们这种福气?”
碗筷收拾妥当,我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就向她告辞。她问我从哪边走?我说步行到天府广场打车。其实,我是想到天府广场赶公共汽车。以我现在的收入,每天打出租也没什么,但节约的本性使然,老想着能省则省。可是,莫伊问起我时,我忽然觉得要有“面子”。
莫伊说可以同会儿路。
“我要去散步。在虹口那边住,每天吃完饭,我都要沿白沙河走上个把钟头。只有七八月份,虹口漂流旺季,河边上人满为患,我才不改变路线往山上走。城里面到处都吵,没啥子散步的地方。还好,西华门街上的教堂安静,我比较喜欢到里面去走走。”
我是求之不得。
出得门来,天色灰暗。微风吹得行道树飒飒作响。行人悠然的打我们身边经过。有两个小学生边听耳机边唱《荷塘月色》。大树拐街高大围墙里的树木,竟有白鹭栖居,把翅膀扑扇得翻书般响。莫伊身穿一件暗黄色圆领七分袖双排扣风衣,双手插进口袋里,慢慢的着走。我尽量与她平行,又要随时侧身给汽车让行。
我问她:“你是天主教徒?”
她摇摇头说:“我不信教。”
我谈起小时候为阿婆读《天主经》的事。我说,虽然我也不信天主教,似乎又跟它特别有缘。念书那会儿,我同一个爱鬼混的同学一寝室,他有本枕边书,居然是《圣经诗歌》,每天晚上都要读个两三段才睡觉,把室友们的耳朵都磨起茧子了。有次国庆联欢,他也有节目,竟然是朗诵《底波拉之歌》——要赞美亚卫!以色列人决心作战,人民自愿从军!真让人吃惊。现在,天主教大范围流行起来了,我外公那边信教的亲戚就不少。每年春分祭祖,他们拒绝向祖先下跪,祖堂上的神龛也给拆了,为此常常与保持传统的亲友们发生口角,有时还大打出手。
“政治老师要是晓得你还是无神论者,肯定会感到欣慰。”我说,“你还记得我们的政治老师不?矮墩矮墩的,满脸笑相,脾气好得不得了。听说原来是个律师,得罪了啥子人,干不下去了,就跑到学校来教书。当时我就是政治科代表。”
“我有没有拖欠你的作业?”她笑道。
“一星期也没有几节政治课。况且,老师也不喜欢布置作业,就是布置了,想做就做,不做也没什么。我可以说是所有科代表里面最轻松的。至于你,每回都按时交作业,绝对是个好学生。可惜的是,这位政治老师下半学期就没有教了,换了一个女政治老师,严格得很,说啥子不要因为政治是副科就不重视,象领导在训话。她讲课时,右眼还不晓得眨,因为是只义眼。每当看到这只眼睛,都会被吓到。”
“相当深刻,我却想不起来。”她不无遗憾。
“慢慢想吧!也许哪天,突然一下,就全想起来了。”我想。要是她恢复了三十八中的记忆,彼此会不会很尴尬。
走过宗徒铜像,便是中式教堂的入口。是分手的时候了。
“你还有截路,我不送了。”
“不存在。”
“那我进去了。”
“哦,还有件事,表姑爷喊我劝你扯票。”我笑道。
“他在跟你开玩笑。我们都是过来人,扯不扯都是那么一回事。”说完,莞尔一笑,形单影只的迈进教堂。她的背影梦一般的隐没,忽然在我心头荡起一丝惆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