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人有四十来岁年纪,一定是长年生活在水面上的缘故,面皮黑里透红,而眼神清澈,似乎很有几分文雅之气。冯奇飞认为,舵手既然是中国人,又不是翻译之类的人物,一 定也不会懂得日本人的话,只是随便对他问了一句:“这些日本鬼子在说些什么呢?”也似乎在问着自己。没想到舵手告诉他,那些日本兵在质问轮船的速度为什么这样慢,他们要向长官报告,说轮船上的人在偷懒耍滑。他们还在叫喊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就是被关在舱里的班长,叫小田,让他出来说清楚,是不是躲在舱里喝酒聊天了。
冯奇飞很惊奇,说:“你懂日本话?”
他说:“我是从东北逃难到南方来的,没想到日本人从北方打到了南方,我还是落在了他们手里。日本人在东北十多年,一般中国人都懂日本话。”
“你一定读过不少的书。你比一般人更懂得日本话。”
“读过日本人办的水运学校。”
“既然这样,你也是个中国人,不愿意做亡国奴,你就帮着我翻译,让那个小田去回答那些日本人的话,怎么样?”
“行。”
冯奇飞打开关押两个鬼子的小舱,问谁是小田?其中的一个拿眼睛看了看他。冯奇飞说:“你就跟我来吧。”他将这个也许真是小田的日本人的绳索解了,带出了舱门,将另一个仍然关在舱里。他们俩来到驾驶室。冯奇飞问掌舵人:“是这个人吗?”掌舵人回答:“就是他。”冯奇飞让掌舵人对小田说,让小田去回答后面船上那些日本兵的质问,就说发动机出了故障,正在修理,不能开快了。如果他不老实,不按要求老老实实地说,或者透露了这里的消息,就要他的命。
掌舵人用日本话对小田说了一遍。小田一时没有作声。冯奇飞问掌舵人:“他不愿意说吗?我还是继续给他绑了,关到小舱里去吧。”掌舵人原话照传。小田似乎下定了决心,竟然答应下来。冯奇飞让小田走前面,他自己在后面跟着。来到后甲板,冯奇飞隐藏在一大堆缆绳下。
帆船上的四个日本兵看见小田出现,鼓躁开来,说了一些话,口气似在指责。小田一直不作声。突然,小田慌慌张张地说了几句话,就要朝河里跳。对面的四个人就像河里的鱼儿看见鱼鹰一样,纷纷四下里散开,抓起身边的枪,有的还拉开了枪栓。有如闪电一般,已经作出了跳河姿势的小田被冯奇飞拉过来,一刀宰了,同时就有四支飞镖飞过去,插在后面船 上每个日本兵的咽喉上,他们手里的枪没有来得及打响,就掉在了船板上,人也不动了。
另一个日本兵正从船舱里躬身出来,围着一条白色的裙,手里端着一个盆,见到眼前的情形,惊得目瞪口呆。他清醒过来,正要返身朝船舱里躲,忽然一阵风刮过,眼前便站着一个人,手里亮着一把柳叶形的尖刀。他手里的盆不自觉地就掉到了船板上,摔得粉碎,盆里的米撒得一船都是。他跟着就跪了下来,举着双手,哀求道:“我是火夫,不会打仗,没有杀过中国人。你放了我吧。”
冯奇飞仔细一看,这人年纪轻轻的,也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简直还是个孩子,而且面相善良,不是个凶恶之辈,不禁怜悯起来。他将尖刀插入鞘里,不想杀他了。他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没有武器。他对他说,如果他想活命,就要老老实实听话,不要搞阴谋诡计,就像刚才这个日本人,本来不会死的,但是他自己找死,也就只好让他去死。冯奇飞每说一句话,这个小青年都点头。他的中国话比别的人说得要流利,也许他年纪不大,是读书的好时候,却来战场上打仗,别的没学到,中国话倒学好了。
他说他叫丹羽天空,还不到十八岁,到中国来只有几个月。他想读书,但是,他那个村里适龄当兵的男性几乎没有了,只能让他这样接近当兵年龄的人来应征。他不想打仗,更害怕杀人。他连放枪也不会,只好让他当火夫。他在家里是妈妈煮饭,他从来没有做过厨房里的事,当火夫什么事都要学,因此也受到不少打骂。他更不想死,他有一个女朋友叫梅田清秀,年纪比他还少一岁,进入军队却比他还早。因为家庭困难,她想找个工作为家里减轻负担。当时军队里招女生做服务工作。她去了军队就失去了联系。人们都说她那样的女孩到了军队,很可能去了中国。他虽然不想打仗,但是,来中国能够找到她也好。只要找到她,他就要与她逃回日本。即便逃不回日本,就是隐藏在中国的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等打完了仗再回日本。
他噼里啪啦的说了许多话,显出这个不懂世事的男孩的幼稚。也许他说这么多是为了表明他与别的来中国打仗的日本人不一样,也许是为了打一个广告,面前的这个人如果知道有一个叫梅田清秀的女孩,可以给他提供一些信息。冯奇飞饶有兴趣的听他说了许多,没有打断他的诉说。这个叫丹羽天空的男孩因为年轻不懂世事,在他自己本国的军队里,就等于在一个豺狼的军队里一样,是没人听他说这些没用的话的,现在碰到了敌国的一个敌人,反而找到了诉说的对象。他压抑得太久了的许多的心里话,就像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地倾吐出来。他也不管现在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至少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会杀他了,而且还认真地听他说话,在他自己的军队里是没有一个这样的好人。他的面前就躺着几个他的同伴,但是,他对这几个同伴一点感情也没有。他们的生死似乎与他诉说的一切一点关系也没有。
冯奇飞觉得现在反正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要做,不如听听这个来自于遙远敌国的战士的心里话。也许是年龄相近,也许是某些朦胧的追求相仿,他觉得这个青年说的话对他来说很入耳,很中听,也很能理解。他说,既然你那么热爱生活,那么追求你的爱情,他一定不会让他去死。他会让他活着去找他的爱人。只要有可能,他甚至还可以帮着他去找。一定要找到他的爱人,然后一辈子在一起。
周宇方和他的妹妹丫姑站在火轮的船尾,也在静静地听。他们不可能如冯奇飞那样听得声声入耳,但至少对这个青年有了一点同情。冯奇飞让周宇方丢过来绳子的一头,两头都绑在两条船上,他让丹羽天空吊着这根绳子,过到火轮上去。他听话地点着头,吊着过去了。
冯奇飞在这边帆船上检查了一遍。这条船上再也没有别的抵抗者,可以放心大胆地察看船上装载的所谓军用物资。他掀开船板,出现在他眼前的确实是满船的枪支和弹药,除了大量的步枪,还有轻机枪、手枪等武器。他终于放心了,这一次的行动真是价值连城。
他将四具尸体归并到一个角落里,认为这艘船上如果没有敌人,对于他们的行动实在太方便了。同时也没有必要留下自己的人。他一个人在船上坐了一会儿。
他习惯性地朝左边岸上看去。他虽然上到这艘火轮的时间还只有半天,却只要有空隙的时间,他都会脸朝这一边看去。他会看见对岸的江冬琳和于兰芝在距离河岸较远的地方,于树影和土坵的后面时隐时现。她们还是骑着马,也牵着马。她们的脸一直是朝着这一边。他甚至还清楚地看见,江冬琳的眼光一直放在他的身上。他向她们打着手势,意思是一切正常,按计划进行。她们也还他的手势,意思是知道了,平安顺利。
他现在是坐在第一艘帆船上,那么他刚才所进行的战斗,她们也许都看在眼里。他杀死了四个负隅顽抗的鬼子,俘虏了一个鬼子,还让他吊着绳子过到火轮上去。他还掀开船板,看到了船上装载的军用品,她们一定都看见了。因为他拿出一些枪支,举在手里向她们摇了摇,是让她们看见,知道这船上有些什么东西。是的,她们似乎都看到了。她们四只手都高举过头,好像在欢呼,只是听不到她们应该发出来的欢呼声。
前面火轮上的周宇方和丫姑也看到了,他俩在高声叫喊:“我们胜利了!”旁边的那个丹羽天空也在笑,似乎夺得的战利品不是他们日本人的,而是另一个真正的敌人的。他没有被绑起来,这也是冯奇飞的意思。他甚至将这个刚刚是敌人,差一点死在他的尖刀之下的青年,当成了一个初结识的朋友。
冯奇飞觉得在这艘船上实在乏味,也就轻松地跃过来,回到火轮上。他这一跃惊得丹羽天空瞪圆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日本话。周宇方警惕地问他说的是什么?他说他真不敢相信,这位长官有这样的本领,他想都不敢想,便说了一句本国的话,用中国话说,就是妈呀,吓死人了!他的幼稚的说话,引得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火轮顺利地在天色黑尽的时候接近鸭婆洲,冯奇飞让火轮开得再慢一点,最好在睡觉的时候进入鸭婆洲。冯奇飞早就看见了左岸上的树丛里有人头攒动,那一定就是自卫队的人准备行动了。这时已经看不见江冬琳和于兰芝了。他想她们一定融入了自卫队的大部队,分不清谁是谁了。
冯奇飞已经将他们的行动告诉了那个舵手和丹羽天空这两个人。他想这四面环水,即使他们想要捣乱也不会捣乱到哪里去,还只好配合行动了。不过,使他欣慰的,这两个俘虏听说了自卫队的行动部署,感到了极大的信任,似乎比另外的三个自卫队的战士还要兴奋,不断地给他们三个人出主意。
火轮接近鸭婆洲的时候,天已经黑尽。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是却有清朗的满天繁星。湘江在祁山县这一带其实就是从山里流出。春天的山野,绿荫泛着活泼的流光,似乎一切都充满着生命的的色彩。尽管习习的夜风带着几丝寒意,但火轮上的几个人还感觉到浑身沸腾的暖流。
火轮距离后面拖拉的十艘大帆船有一定的长度,到最后那一艘船的距离更远。火轮只能向前走,无法照顾后面的船只,也不知道后面的船只发生了什么情况,真所谓顾头不顾尾。未断黑前,冯奇飞跃上过第一艘帆船,潜行到船尾,察看了第二条船上的情况。他注意到,第二艘大帆船上的日本兵坐在船上谈天说地,根本不知道前面船只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这就说明后面的所有船只都是正常的。当火轮接近鸭婆洲的时候,只有天上的星星在闪亮,而两岸早就看不到一点人间的灯光,说明早已经到了睡眠的时间。
冯奇飞在火轮的后甲板上,观察到第二条大帆船上的鬼子,除了两个值班守卫的,其他的人都早已进舱睡觉了,估计已经进入梦乡。他回到火轮上,借着火轮打出去的强烈灯光,向岸上打着手势。这是示意自卫队可以动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