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发现一处地面在震动,就在他脚下靠墙的地方。那地面似乎在向上长高,隆起了一大团的土块,如一块乌龟背,突破了土层。难道真的发生了地震?不,不像。他看见土层被拱开,现出一个洞。洞在不断地扩大。他有史以来没有看见如此奇怪的现象。他这时什么也不想了,只能一门心思放在这不可思议的怪的现象上。他干脆走过去,蹲在那个地方,看着那个洞是和怎样一点一点扩大的。
那洞扩大得也真够快的,一下子就有一个脸盆大了。脸盆大的洞下有一个力量强大的东西在拱动,异常活跃。他知道这一定是个什么动物在打洞。就像眼前突然亮起了一盏灯,他看到了生的希望。他不知道打洞的动物是个什么东西,但是这东西肯定是从外面打进来的。它能够打进来,就能够出得去。他在心里祈祷,让这洞越来越大,最好与他的身体一样大。他的祈祷起了作用,那动物果然按照他的想法,在不断地让洞的边缘扩大,就像一条吃桑叶的蚕,在桑叶的边缘不停地吃,一片大桑叶很快就吃光了。更像封冻的水面,春天来了,冰面破了一个洞,转眼间,那洞就扩大了。
当洞口有足够大的时候,从里面爬出一只肥大的东西来,长嘴、獠牙、大耳、粗毛、短腿、壮身子,一对放着精光,眼皮多摺的眼睛。这不就是一只猪吗?不过不是一般的家养的猪,家养的猪没有这样骠悍,这样有力量,这样野气十足。对,是野猪。他们日本也有这样的野猪。他一向不关心动物,没有见过野猪。他们日本虽然有,也非常的少见。日本森林有限,动物也有限,根本没有中国这样丰富的物种。但是,他听说过野猪。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东西与人们口头上传说的野猪完全相符。野猪可不是好惹的,它可以用它的长嘴打死人,也可以咬死人。他龟田一首没有枪,也没有刀,他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它站在他面前,粗壮的身子足有五百斤。强劲有力的短腿只要向他一扑,他简直毫无反抗之力。如果龟田一首是有力量的,那么相形之下,这只野猪也许更有力量。龟田一首是一个人,有很强的理智,而这只蠢笨的野猪与理智是根本搭不上边的。
这面大墙的外面就是野外。这只野猪一定是从野外打洞进来的。它为什么要从外面打洞进来呢?它没有吃的了,想要进到屋子里找吃的吗?野猪是吃什么的呢?吃肉食还是素食?吃活动物还是死动物?他吃人吗?他对于这一点毫无常识。他有点后悔。他平时应该除了对人的研究外,还要研究一下动物的。据他了解,野猪并不是稀罕的动物,也可以说是一种一般的动物。他想,他被送进牢房已经是非常的不幸了,却又被一只野猪打洞钻了进来,真是够倒霉的了。与其被一只凶残的野猪咬死吃掉,还不如在自卫队手里受折磨。他知道大门虽然是锁起来的,但门口有两个自卫队员站岗。他们手里有枪。即便一枪打不死这只野猪,也一定会吓跑它。他必须去敲门,去喊门。他紧张地退到墙壁边,紧挨着墙向门边移,希望一下子窜到门边,很快地把门喊开,尽量减少野猪对自己的伤害。但是,那只野猪却狞笑着向他靠近,阻止他向门口移动。他只得止住了脚步。他看着野猪的狞笑,心里在发毛。
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动物也能像人那样去笑的。笑是人表达感情的一种重要的方式。一般情况下人如果笑了,那是表示高兴,表示激情,表示爱和喜欢,会给人以快乐。但是,动物没有表情,包括笑,那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某种动物一旦像人一样笑起来,那就非常不正常,会被看作一种妖孽。野猪自然不会笑的。没听说野猪会笑的。现在它竟然对着自己发笑,是妖孽无疑了。有一种传说,山林里的野人一旦抓到正常的人,是会发出一种怪笑的。等它笑够了,就是它吃人的时候了。他想,难道这只野猪笑过了就会吃他了吗?他不禁毛骨悚然。
但是,那只猪没有向他扑来,更没有表示它要吃他的欲望。相反,他似乎表示了某种善意。它的粗笨的身子尽量柔和,它的动作尽量缓慢,甚至凝固在脸上的狞笑似乎也不像是狞笑,而应该被认定为一种特殊的笑。因为它毕竟是动物,脸上的线条没有人的细腻灵动,只要将它脸上的厚厚的肌肉舒展开,即便是表示极大的善意,也会被认为是狞笑。他最大程度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静待新的变化。
野猪开始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僵硬的舌头在长长的嘴颚里却转不过来,而又努力地转动,似乎费了极大的力量,一张因为拼命打洞而涨红的脸,显得更红,像一个被宰呛了血的猪头。他也很同情它。他没有办法帮助它。他在心里暗暗地为它费力。它说着说着竟然挺直了身子,像人一样站起来。站起来的野猪极像一只巨大的野猪玩具。它用短短的两条上肢在空中挥舞,以帮助它说话的效果。野猪的眼睛虽然也能灵活地转动,但是,却显得异常呆滞,更没有人的表情达意的功能,不然也能较好地辅助它的上肢表达意义的不确定性。当他不再害怕,他竟然很快就明白了野猪的大概意思。
它的哼哼声粗粗一听像猪的叫声,细细一听却听出了自己熟悉的语境。那不就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吗?难道这只野猪也是从日本来的吗?它是怎么来的呢?是坐船还是坐飞机?日本人来中国打仗,从那个小岛上运过来大批大批的军人、武器、给养等等。从日本到中国的那一条海域,每天繁忙极了。那一截空间距离几乎让战斗机搭成了一条桥梁。许多的日本人因此产生了一个美丽联想,想像日本皇军吞并了中国以后,那个丑陋而危机重重的小岛干脆就不要了,全部日本人都移居到中国来。中国这个地方多好啊,又宽广又富裕。让日本人做中国人的主人,中国人做日本人的奴隶。如果他们不服,就全部杀光,整个中国全都是日本人,全都是大和民族。难道大和民族的野猪也有如此的雄心壮志不成?他虽然没有听说过野猪也能这样,这真是大和民族的福音啊!
不管怎么说,他是听明白了野猪的意思,野猪是来救他的!它们听说祁山县最高的日本皇军的长官龟田一首先生被自卫队捉住了,被关在这个囚牢里,便赶着来救。它们从关他的屋子外面打洞进来。打洞是它们野猪的拿手好戏,只是要费一身力气,出一身臭汗就行了。
它说日本皇军威望震天下,是天下人民的希望,是中国人民的救星,统治祁山县不能没有龟田一首。日本皇军也是我们野猪的盟军,也是我们的老师。野猪之所以有如此的雄心壮志,之所以能让人们望而生畏,就是因为有日本皇军的行动在先,有日本人震撼世界的宣传的启发。皇军虽然目前有小小的挫折,但那只是一时的,从长远来看,皇军一定能消灭抵抗之敌,取得全面胜利。今天那个叫冯奇飞的家伙使用妖术捉住了你,你也不要害怕,更不要悲观,要坚定信心,鼓舞勇气,与他斗争到一起。他也是我们们野猪的死敌,我们与之势不两立。现在我们冒着危险,牺牲我们的精力,将你营救出去,寄托了我们巨大的希望。你们虽然是人,我们是猪,但我们都不是一般普通的人,不是一般普通的猪。我们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崇高的目标,有一个远大的理想。我们的心是相通的,精神是相连的,气息是一致的。对于我们两个种类来说,我们已经泯灭了人与猪之间的区别,人与猪早已没有什么分别了。冯奇飞那个怪东西给我们取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人妖猪。这个名字我们当然不会接受,但是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揭示了我们之间的某种实质。所以你今天遭难了,我们立刻就知道了。我们心急如焚,万分痛苦,急不可待,要来营救。白天我们不能来,这座杂屋外面有走动的人群,门口有警卫放哨。最让我们痛恨得咬牙切齿的,是那个叫冯奇飞的人,他是我们野猪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一口气杀死了我们五只大野猪,每一只都有三百斤以上,有的还有五百斤。这样大的野猪意味着什么?那是我们野猪种族里的脊梁和希望,用你们的话来说,几乎就是大将军了。但是那个冯奇飞说杀了就杀了。它们连血也没出什么,连叫上一声的权利都被剥夺,就没有命了,你说可恨不可恨!我们野猪族这么多年了,在你们日本皇军的启发和鼓舞下,惨淡经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终于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人们不敢对我们侧目而视。 我们正要在皇军的胜利的鼓舞下,乘胜前进,偏偏碰上了这个叫做冯奇飞的人,他剥夺了我们乘胜前进的希望,吓得我们蜷缩在山林野洞里不敢随便出来。我们寄希望于你们大日本皇军,不但要消灭自卫队,更要消灭那个冯奇飞。只有将冯奇飞杀死了,我们才能扬眉吐气,蠢蠢欲动。听说他也是你的最大的仇人,你也恨不得将他除掉才能放心,战争才能没有阻碍。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目标是明确的。就是为了消灭仇人冯奇飞,我们也要将你救出去,然后用你们的枪炮去消灭他。大仇不报非君子也。龟田一首君,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要问的吗?
野猪在暗淡的煤油灯下,压抑着猪的嗓门,用它大致听来好像全是哼哼的叫声,对龟田一首婉转地陈述了许多意思,也深刻地表明了它们的政治立场和哲学理念。龟田一首感觉非常奇怪,他一辈子见过很多的猪,还吃过一辈子的猪肉,他没有想到还能与猪这样轻松地对话,轻松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与人的对话,特别是与中国人的对话。中国人的脑袋怎么连野猪都不如呢?野猪懂得的道理,他们怎么会不懂呢?日本人是什么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种人,除此任何民族都是低等民族,特别是中国的汉族和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各种民族,一句话,就是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