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这样坏,我来帮你们杀!”他毫不在乎地对周宇方说。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落音,一个声音插出来制止:“野猪不能杀。杀野猪是要准备棺材的。周宇方你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是怎样死的了吗?”来到面前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貌不出众,在任何地方出现,都很难引人注目,但是,他一开口说话,便透露出一股威严,让人怀疑这话不是出于一个近乎猥琐的人之口。周宇方立刻介绍,这是他们野猪坪村的村长,也是保长周三爷,因这一块大都姓周,几乎所有的人都称他三爷。他是周姓族人中现在还活着的辈分最高的的人。周宇方也向周三爷介绍了冯奇飞。
“呀,你就是冯奇飞?早就听周宇方说过了,说你是他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好朋友,还是结拜兄弟。周宇方还说你是个武功高强的人。欢迎欢迎,欢迎来到我们这深山老林做客。不,不是做客,用你们山外人的话来说,是生活,是来我们这里生活。我们这里就是你的第二个家。嘿嘿,不要以为我们这里偏僻穷困,不如你们县城生活舒服方便,但也有我们的乐趣。你看,风景和空气多好,你们城里人是享受不到的。还有许多野味,可以开你的胃口。吃野味还不是真正过瘾,真正过瘾的是打猎。周宇方,你陪你的兄弟去打一次猎,他就会喜欢上我们这里了。这么多年闹日本,日本鬼子的飞机经常轰炸你们县城,真是作孽,不知道你们是怎样过来的。我们这里就好,从来没有飞机飞到我们大山里来炸。鬼子的飞机来我们这里炸没有意义,炸什么呢?都是自然生长的树木。不值钱,没价值,浪费了炸弹。我们这里依然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世外桃源。哈哈,你们来周宇方家是来对了。有时间也来我家里坐坐,我家有好茶叶,也有好酒。”
周三爷是个十分健谈的人。他不知道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在他滔滔不绝的说话中,冯奇飞不自觉地便感觉他的亲近,领略了山里人的热情。周宇方也是山里人,但是沉默的时候多,热情是藏在心里。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周围那些山民们没有因为野猪被驱赶了而立即散去,许多人还在举着火把,检查各自种植的土地,扶正那些被野猪打倒了的包谷杆。
“三爷土里的包谷损失严重吗?”
“哪有不严重的?这些野猪!”
“我们帮您去扶那些倒了的包谷杆子吧。”
“不要不要,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不过我家里有人在做。嘿,这些事不要我去管的。”
“长辈怎么说野猪不能杀呢?只要我们注意保护好自己,我相信没有杀不死的野猪。”
“冯奇飞你不知道,野猪是可以杀死的,杀野猪的人也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但死的可能性大,据我所知,我们这个村凡是打过野猪的,都被野猪咬死了。现在剩下的打猎的人,都不敢打野猪。我们这里老辈人传下来一个说法,说家猪就是野猪的家族,我们人杀猪吃肉太多了,山神土地派野猪来报复。凡是杀野猪的人都会死。我们只能甘心情愿让野猪来糟蹋我们的庄稼,对它们只能驱赶,不能杀死。”
“啊,还有这样的说法?”
“是呀,野猪在我们这里就是神猪。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噢。不过我很为你们遭到的破坏感到伤心。”
“那又有什么办法?农民种田种土,并不是每种一点东西都可以收回仓里的,天地间的神灵总要分享一部分,比如气候灾害,野兽害虫,当官的有势的有钱的,剩下来的就不多了。但只要能活命,不受祸害,也就阿弥陀佛了。”
三爷的话和冯奇飞母亲说的话有相似之处。冯奇飞的母亲信佛,听母亲说因果报应多了,冯奇飞像鸭婆背上淋水,从来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听三爷如此说,心里便有点沉重。这么多的村民,千辛万苦种些活命的包谷,不但要被野猪糟蹋,还不敢与它们对抗,尊奉它们为神物,只能虚张声势恐吓,真是岂有此理!但是,他此时也不好与三爷过多的理论。他不能放任这种现象继续下去,既然他来到这里,正如三爷说的,是到兄弟这里来生活的,兄弟这里就是他的家园。他不能让野猪这样肆无忌惮地糟蹋他的家园。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本来他们是三个人,冯奇飞似乎觉得身后多了一个人,稍稍注意,竟是丫姑。他回过头来,喊一声丫姑,三爷和周宇方也回过头去,也感到惊讶。
周宇方板着脸责问:“丫姑今天早上的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吧?你什么时候也到这里来了?还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像贼一样。”
丫姑脑袋一偏,朝旁边走,似乎不屑与哥哥说什么,不过鼻子里哼一声,说:“你管我呢!这野猪坪又不是你周宇方一个人的,我也占份呀。我想来就来,我不想来就不想来,你还能管得了我?”
三爷爷笑起来,说:“这丫头厉害,将来嫁一个男人,不是她的下饭菜。”
她睨了三爷一眼,不说什么。冯奇飞说:“丫姑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我走的时候,我看了房子周围,没发现什么异常,你一定还没起来。你现在却在这里,你怎么知道起床的?”
她对冯奇飞说话,却是喜笑颜开,走到他身边,说:“飞哥,给你说实话,我听到你的脚步声的。我躺在床上没有作声。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你没有发现我吧?嘿,武功大师,你没有发现我吧?嘿,还大师呢。叫我大师吧。”
冯奇飞心中一懔,想,确实没有听到有人在身后跟踪。是这个丫姑轻功了得,还是自己的功夫稍逊一筹?他可从来没有听周宇方说他妹妹有什么武功呀。他开玩笑地说:
“丫姑是可以做贼了。我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呢?”
“我是跟在你后面,是为了看你去哪里作贼呢。”
半路,冯奇飞他们与三爷分手,回到家里,各自回房休息。上床时,冯奇飞问周宇方,周宇方是怎么知道野猪来了呢?他为什么就不知道醒来呢?周宇方说他们已经一连好几个晚上都这样了。村里有约定,听到村外值班的鸣锣,都要出去赶野猪。许多的村民根本就没睡,只要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就赶出去了。周宇方倒是睡了的,但是也只是半睡半醒,不敢全睡。这半睡半醒的功夫当然是跟冯奇飞学的。有时候半睡半醒坚持不住,也就睡过去了。今天晚上还好,没有完全睡去,当锣声在远处响起,就轻轻地出去了,当然没必要唤醒冯奇飞。
冯奇飞又问他妹妹是不是真有武功。周宇方鄙夷地说,她知道什么武功?还不是三脚猫,跟他这个哥哥学的。冯奇飞又责备周宇方不该跟三爷说他的事,“不然三爷怎么会知道我是练功的呀?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能对别人说的吗?”周宇方笑起来,说:“你住在县城,我住在野猪坪,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说说有什么关系?没有想到为了躲日本鬼子,你们来到我这里,偏偏今天又与三爷认识了。哎,我们练了武功总会让人知道的。说你武功高强,也给我长面子啊。你本来就是武功高强嘛。”周宇方说得有理,飞仔也不能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吃了饭,冯奇飞,周宇方、江冬琳、丫姑四个人说要去山里转转,让新来的人熟悉环境。冯妈妈叫住冯奇飞,说:“我们是来逃难的,不要给周妈妈家里带来麻烦,早去早回。”
周妈妈也对周宇方兄妹嘱咐,说:“他们都是城里人,对山里不了解,危险的地方不要带他们去。”
丫姑不耐烦了,说:“妈你也真是罗嗦,飞哥哥他们到这里来也不是做客,你说得这么不放心,人家在我们这里住着也不随便了。”
周妈妈脸色沉下来,骂道:“就是你这鬼妹仔名堂大。我倒还忘记说你了,你不要人来疯,给我老实一点。好多事都是被你搞坏了。”
“妈你不要搞错了,好多事要是没有我丫姑,还做不成你怎么就不说呢。”说得周妈妈板着的脸也挂不住了,不自觉地有了笑意。冯奇飞想,这个丫姑在母亲心里其实就是掌上明珠,骂是爱,爱也是骂,真是有意思。
山里树木荫蔽,雾气弥漫。春天的阳光慢慢地融化了凝滞的岚霭,变成了风的流动。各种各样的鸟鸣此起彼伏,像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乐器的合奏,合奏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乐曲。四个年青人蹦蹦跳跳的朝前走,似乎是出门踏青漫游。冯奇飞和江冬琳觉得自己是从昨天苦难的地狱里,来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这里有青春,有色彩,有音乐,有友谊。冯奇飞全身涌动着无法抑制的力量。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感觉就像长江大河的洪流,在体内冲撞。他可以像天上的鸟儿般飞起来,也可以像树林里倏忽一闪的小鹿那样跑向遥远而不可知的地方。他睁着无比新奇的眼睛,目不暇接地饱览着身边的一切。他上次来到这里,匆匆的只有一个晚上,根本来不及领略这里美好的一切。他早就想再次来到这座大山里,现在终于来了。他要好好地感受这里的美好和奥秘。如果没有日本鬼子就好了,他与心爱的冬琳走在这童话般的树林里,那是多么的美妙!日本鬼子为什么要打到这里来呢?难道他们日本国家里没有春天,没有快乐吗?要到我们这里来抢走春天和快乐吗?
冯奇飞想到父亲昨天一个人在家里的地洞里,漫长的一夜他会怎么度过呢?日本鬼子昨天下午不是已经进城了吗?鬼子们进了城怎么样呢?他们会杀人放火吗?父亲躲在地洞里会逃过这场灾难吗?他现在只有上了那座最高的山峰登天门才会心安。不过那地方真就是这座大山最高的地方吗?只有到了那个地方才能够知道。
江冬琳从昨天就一直觉得对不住冯奇飞一家。她在心里祈祷冯伯伯一个人在家不要出事。是冯伯伯非要坚持让冯奇飞背她的母亲逃难,而将自己留下来的。她只恨自己是一个没有足够力量的女孩,如果她是个男孩,或者是个有力量的女孩也行,她能够背得起母亲走很远的路,那么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冯伯伯就可以让儿子背着自己,就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她对冯伯伯的决定实在不能说什么。她难道可以让亲爱的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吗?她难道能够让冯伯伯一个人留家里吗?都不能够。她唯一感觉到的是冯伯伯的伟大和慈爱,唯一的心愿是冯伯伯不要出问题。她的愿望明知是一种自我安慰,但也满怀信心地走向那个山峰的最高处,似乎那个所谓的登天门就是县城,到了登天门就真可以看见冯伯伯的家,看到冯伯伯了。她没去想到那个山峰隔着县城还有好几十里路。按照常理,即使到了那个所谓登天门,也是根本无法看得见县城,更是无法看得见冯伯伯的。
不过对于春天的早晨,身体所能感知的山林的美好,也不能没感觉。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去哪里,是去干什么。她有时看见路边一丛鲜花,也要跑过去,蹲在地上看一阵。或者就摘在手上,不停地放在鼻子前,嗅着它的清香,脸上展现着明媚的微笑。冯奇飞看见嗅花香的江冬琳的微笑,心里也会跟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