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奇飞还在乡村的十字路口,在凉亭古庙,看到了悬赏捉拿他的榜文,上面画了他的所谓相貌图形,抓住了他的一点特征,也就是他短短的如刺猬一样的头发,高高的鼻梁和一双倒竖的眉毛。他的如刺猬一样的头发是人为的发型,高高的鼻梁才是他自然生成的特征,他很为这一特征而高兴。江冬琳很喜欢他的鼻梁,常常用她的手指去刮他的鼻梁。他喜欢她的纤细的手指在鼻梁上的滑动,无论她恶作剧怎样的用力,都让他感到舒适。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如他一样的高鼻梁,他有时候着意地观察了一下,居然没有发现有人如他这样的。纵然有人有点像了,但是揽过镜子对比,还是不如自己的高挺。这图上的这一特征,也许正是识别他的致命要点。但是,这识别须靠他自己和江冬琳这两个人,换了别人可就没有这样的细心了。还有那倒竖的眉毛,其实就是两道剑眉,并没有图上这样的浓黑,也许是作者的美化。他的两道剑眉使他显得帅气,但是对比真人看来,却显得很是和善,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感觉。特别是他笑口常开,使接触他的人感到亲切。他想这副相貌,应该始终有一分孩子气,是注定干不成大事的样子。但是,在这张悬赏消灭的榜文上,却是那样的英气勃勃,怒火熊熊的样子。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神态?他有时候倒是想过,如果能够这样,真就好一个帅哥了。不过,他想起来了,在他杀人的时候,也就是对日本人下手的时候,他一定就是这副样子了。那一定是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他在县大堂上,手持柳叶尖刀,揽住龟田的脖子,僵持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一副愤怒的神情就一定定格了许久。当时大堂上有许多人,众目睽睽地看了他很长的时间,这副模样也就深深地留在了人们的脑子里,无论是敌人还是友人。
通缉榜文件历数罪魁冯奇飞与皇军作对,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主要的是组织杀猪抗敌战斗队,残杀大日本帝国的勇士,破坏日中友好和大东亚共荣圈,真是罪该万死。悬赏的金额令人馋涎欲滴。冯奇飞禁不住冷笑。他想,这哪里是什么通缉榜文,说是对抗日勇士冯奇飞的嘉奖令也许更恰当。如果让他来出这样的榜文,他是决不会提出什么罪状,只是用一大笔赏金去刺激那些没有人心的家伙,即便冯奇飞本人看到这样的榜文,也会没什么好说的,也算是比较实在比较诚实的东西,他鄙夷而愤怒的恰恰就是这种挂羊肉卖狗肉的欺骗性的言论。难道抗日杀敌对中国人来说还算是什么罪恶吗?难道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还会相信他们人妖猪式的狗屁话,将抗敌的中国人向日本人告发,然后自己成为亡国奴,被日本人随意蹂躏吗?他本想一把扯下来,丢到地上用脚去踩,但转念一样,这不是正好让日本人那些人妖猪丑恶面目自我暴露吗?同时也是对国人的一个考验。留着吧。他扭头走开了。从此,他看到这一类的榜方,根本没有兴趣走过去。他为那些人妖猪的愚昧感到耻辱。
他进了祁山,走进野猪坪村,凡是看见他的人,都向他露出微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回来了?”他很是奇怪,他一个来这个村子只住了两个晚上的县城里的人,说实话,他还没真正见过几个这个村子里的人,如果不是他进的这个村子就是野猪坪村,他的母亲和弟妹们,以及江冬琳的父亲母亲是他带到这里来的,他们都住在他的好朋友周宇方家里,这些与他打招呼的人,他真要感到莫名其妙了。这个村子除了周宇方一家,还有村长周三爷,他不认识别的人。而这些每每见到的人好像都认识他,他有点纳闷。他自然也是很高兴的回答他们的问候。
他抱着这样的疑团走进周奇方的家,现在也是他的家。他的母亲坐在堂屋的门口。他叫了一声妈,说:“我回来了。”妈站起来,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看见她的眼眶里漫上了红色。一丝伤感堵住了他的胸口。他一时感到呼吸不畅,暗暗作了一口深呼吸,才平稳了情绪,说:“妈,你坐门口做什么呢?门口的风大。你应该坐到屋里去的。”
他抬起头,看到堂屋深处的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火塘里的火正燃着桔红的光焰,像从地底下飘出的一面旗帜,映出墙上的数个身影。那几个身影站起,朝他走过来。他一个一个地向周妈妈、江妈妈、江叔叔问好 。他的弟妹依偎在他身旁,拉着他的手,不住嘴地叫哥哥。周妈妈说:“冯奇飞 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你妈会坐在门口冷死。她说她要坐在门口看着你回来。我们都说,坐火塘边也一样的等你回来呀。她就是不听。冯妈妈你看,你儿子回来了,你坐在门口看到了他,我们坐在火塘边照样看见了。你比我们早一分钟还不到,却冷了好多天了。何必呢?”冯奇飞和几个老人以及弟妹边说边走到火塘边。冯奇飞听到周妈这样说,心里后悔应该早一点回家的,让母亲多担心了许多的时间。周妈妈他们原本就在喝茶,赶紧给他也倒了一杯,还给冯妈妈换了一杯热的。
山里的冬天来得早,风也大,虽然树多,挡住了风,急得风呼呼地响,但是,风还是会从枝叶的缝里透进来不少,让人感到寒冷。寒冷对山里人来说并不算一回事,山里有的是柴草,一家一户都在堂屋里砌一个火塘,让树根树干不停地燃烧,满屋里发散着温暖。一家人只要不外出,除了睡觉,别的所有的时间里,大家都围坐在火塘边。火塘的上方,从屋梁上吊下一根铁链,将一个铁鼎锅挂下来。鼎锅里可以烧开水,煮饭。火塘上架一口铁锅可以炒菜,很是方便。如果家里人多,炒菜还是在厨房里面的大锅上要来得快些。
冯奇飞坐在火塘边,一股温暖包围全身,感到很舒适。他的母亲早已换上了一副慈爱的笑脸,不住眼地看自己的儿子。他记得很清楚,母亲这样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但是,这样的眼神却似曾相识,牢牢地印在他的心里。那一年他被舅舅送回家里,母亲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副笑脸和时刻不离他身上的眼神。当时他就想,这就是我的母亲,我终于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有母亲在身边多好啊。他小小的心里发了一个誓,这一辈子再也不离开母亲了。但是,他这一次离开母亲这么久,而且还是在这样兵荒马乱,日本人随便杀中国人的时候,他却一点也没有想起母亲对他的思念,也忘记了他当年发下了那个誓言。奇怪的是,他却一点也不想念他的母亲。他想他的母亲寄居在祁山的深处,是老朋友、老同学的家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杀那些说假话,干坏事的日本人妖猪。他现在回来,是因为日本人的力量太强大,他只是一时的避一避日本人的风头,等风头过去,或者等机会来了,他还是要离开母亲,去杀那些人妖猪。他现在坐在这里,虽然感到很舒适,但他心里却并没有感到熨贴,还在不停地翻腾着杀那些人妖猪的激情,还记挂着那些在酒店里工作的情人和朋友。他决心不对这些人的父母说实话,如果说了实话,那会带来多大的隐忧啊。但是,江叔叔的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江叔叔说:“奇飞呀,不但你妈记挂着你,我们都记挂着你。现在,全县可能都传遍了你杀日本鬼子的英雄事迹,也都知道了有一个杀猪抗敌战斗队,那个战斗队的队长就是你。我们分析,那个战斗队没有别的人,就是我们家里这几个人。只不过那几个人没有暴露罢了。暴露的是你一个人。悬赏捉拿你的榜文贴到山里来了,我们村就有人看到了,回来一传说,就都知道是你了,不少的人来这屋里问长问短。刚刚我们还送走了一些人。我们也不知道你怎么样了,你说我们对你担心不担心。”
冯奇飞瞪着惊奇的眼睛看着江叔叔。他没想到这么远这么偏僻的山里都知道了,真不得了,他还怎么瞒住他们啊?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了,也没有瞒的必要了。杀日本人妖猪不是什么坏事,本来应该让他们知道,得到他们的支持,我们的信心也就更足了。江叔叔在说,所有的人在听,没有一个人插话,好像是第一次听他说。其实大家不是听到一次了,但是,对着冯奇飞,对着这个传奇故事的主角说这事,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冯叔叔说。他们不知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会是一种什么态度。他们一定不希望这个主角的态度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他们耳朵在听江叔叔说,眼睛却都是灼灼地盯着冯奇飞看,看他听了这一切会是什么表情。而大家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要看他的表情来决定。
冯奇飞听着听着,扑嗤的一声笑起来,说:“你们怎么这样紧张呀?我告诉你们,这日本人就是人妖猪,是该杀的人妖猪。只要有能力杀,就要勇敢地杀,决不留情。”他的弟妹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旁边,也跟着嚷:“嘿嘿,人妖猪,日本鬼子就是人妖猪,说得真好!哥哥,我们也要跟你去杀人妖猪。”他们的母亲瞪了他们一眼,斥责道:“不要跟着乱起哄,好好听大人们说话!”紧接着,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有点迟疑地问:“奇飞 ,告诉妈,你江叔叔说的,是不是真的啊?”冯奇飞觉得这是考验自己,也是考验各位老人的时候到了。他不知道各位老人的态度怎样,他作为杀猪抗敌战斗队的队长,是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的。不管老人们的态度怎样,事到如今,他都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说:“妈,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妈说:“这是妈在问你,你怎么问起妈来了呢?儿大不由娘,你长大了,不可能让妈永远牵着你的手,你要做什么事,做娘的能管得了你一辈子吗?妈只是想听到真实情况。只要你做的事,能对得住天地良心,妈也就心安了。”
说着,她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似乎又有了一点红润。她说完了,他看见她的嘴唇在快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明白那一定是一句阿弥陀佛。他不能没有顾虑。妈这一辈子不茹晕,不杀生,一心念佛,说是为杀生的超度,首先是为父亲。她爱父亲,也爱众生。她希望父亲不要因为伤害牲畜而招致祸殃。按照佛教的善行,杀生害命是要遭到报应的。她一辈子劝父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父亲遵守自然之道,也是这个社会的必然,他没有被她所感化,她就一直念佛下去,直到他最终的觉悟。但是,父亲到死都没有放下屠刀,甚至于让他的屠刀作出了最后的一搏,杀死了一个所谓的人妖猪,母亲又是怎么想呢?她的超度是不是适得其反呢?他预料他与母亲会有一场斗争,他与母亲的斗争是为了对父亲的禳解。如果任由母亲的理解,父亲的报应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